陆昭继而望向元澈,他也在看向自己。对于元澈的心思,陆昭倒不觉得有什么失落感,权力之争,君臣之道,情分是情分,立场是立场。这些是她与元澈皆深深认同的,正如元澈也从未因自己为家族谋求利益而有所责难一样。许多事情既然不能无所顾忌地谈论,那么恰到好处的试探便是对双方都好的方式。
陆昭向元澈躬身道:“略阳虽弹丸之地,却是四通之城。且大战在即,重臣围拱大义而行事,才是正理,岂可因安定小利而分道?殿下欲平凉逆,天纵英略,想来金城不日便可攻克。凉州之重,金城为要,日后要与汉中、洛阳分星定野,金城乃是更胜于安定之地,也方便殿下纵观全局,掌控各方。”
魏钰庭见陆昭所言并未藏私,也知道方才计策已被识破,此时若再多言,只怕太子也会疑自己有小人之心。他也看清了陆昭的底色,她不是一个以色侍君的人,在政治上更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摆布的人。她或许不会给寒门带来多大的利益,但绝不会随意破坏牌桌上的平衡。于是谨向太子施了一礼,以表示自己已尽到为君上试探各方的责任了。“陆侍中所言,切中要害,我等受教。”
站在对面的彭通等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行台能够设立在略阳,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日后设立在金城,也方便了安定与陇西、天水之间的沟通。陆昭并没有因执掌中枢,获太子宠信而枉顾大家的利益,也在尽力善待各方。这样的为政之道,既需要天赋才华,也需要绝对的军事实力。彭通自认做不到这样,因此也不奢望能够在中书混个资历,但对于陆昭能够任此职,此时是完完全全服气的。
元澈闻言亦感欣慰,以一女子执掌中书,他本来已经有了受物议中伤的准备。但是今天晚上,陆昭的所有表现,让略阳这个世族寒门乱成一锅粥的地方,自己酝酿出了一个最佳的中书人选。而在门阀更迭,利益至上的世道,她已是所有世族能够给出的最优解法。
元澈恍惚间,只觉得红纱帐下的绮丽之色虽让人沉醉,却不如华灯之下,眼前人挥斥方遒,美得让人舍身忘死。这样的美,无关容貌,而是那份绝无仅有的才华与风度,自内部将整个人点亮。锦绣美人皮,终究是毫无生气,能把这样疏淡的五官演绎得如此颠倒众生,舍我其谁,想来也只有她了吧。
议事后已是夜深,众人各自散去,直至后院,疏散已久的两手才再次相执。元澈侧头垂目,君与臣视角不再,应落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不过自己肩头之高,瘦削而轻盈,在这里她没有家人,连盟友也在灰色的边缘徘徊摇摆。而他与她一样,孤独,且被各个势力围困。
“今天晚上不要走了。”
他轻轻吻向她的鬓发,执其手,拢其腰,一同跌入那个空有繁华纷乱,却并无半分灯火的黑暗。
下诏
连着数日的奔波, 饶是元澈也扛不住,终于在这一方只有陆昭的天地下,松去了所有的心弦。没有点灯, 借着窗子里透出的那半分月光澄净,两人半跌半撞地摸到了床沿。
已是累极, 和魏钰庭等人周旋着一晚, 陆昭连说一句话的气力都没有。她十分不淑女地蹬掉了脚上鞋,一张小脸埋在被子里,便再也不动弹。
元澈就着她, 也侧身躺下,见她发间仍缀着繁多的珠玉钗环, 便耐下心来一一为她拆解。金簪禁锢的疲惫,玉梳笼却的烦恼, 蔽髻撑起的重压,珠花遮掩的警觉, 一样一样,被温柔的手取下。
他的手探向她的后颈, 沿着细瘦的脊骨轻轻攀上去, 将五指深深地插进她的发间。那种无从捕捉的丝滑质感轻轻地包裹着他,随着主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侵入完全接纳一般。元澈试着慢慢抬起手, 三千青丝便霎时松散开来,如水帘一般划过他每一个关节,全无眷恋可言。
带着那一丝隐隐的不甘, 元澈重新探向了陆昭的腰, 使劲一揽,把她整个人锢在了自己的怀中。坚实的胸膛贴合着单薄的后背, 微微粗糙的下颚抵着清润的肩骨,接触的那一丝微痒让陆昭在梦中嘤咛了一声。元澈将她在怀里扣地更紧了一些,枕在她淡淡的衣香上,一夜好睡。
夏日天亮的早,元澈和陆昭也都不是贪睡的人,今日仍有正经事要办。早饭从厨房传到室内,元澈先让陆昭去吃,自己将昨日理清的布防陈略整理好,过一会儿他便要去军中校阅。待陆昭吃完,他才去用饭,而陆昭则就着他方才研的墨,草拟了几份诏令。
诏令除了让各方遣使入略阳之外,还授予北平亭侯王襄、阴平侯王业、冀州赵安国三人假节,陆归、苏瀛二人持节。与长安宫变封赏一事一同下诏各方。而对于三辅地区,陆昭觉得还应令各县县令、县尉暂护民举义,以避免崔谅渗透关中太过迅速。
“这条诏令拟的不错。护民举义……”因常年居于军旅,元澈吃饭速度如秋风扫落叶,转过头便来看陆昭的成果,“颇有王阿龙愦愦之政的味道了。”
所谓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乃是前朝王导之语。政治手段里的糊涂劲儿,只有王导是带了机锋的。护民举义不过是最模棱两可的话,没有任何衡量标准,乱世何为护民何为害民,为何事举兵为义,为何事举兵为乱,里面有着太多的腾挪空间。
这条政令看似是在给县令等朝廷官员下达,但骨子里却是牵了无数条线,稳着那帮关陇世族按规矩来。遇到崔谅的兵锋,可以适当地打开城门,以避免遭到屠杀。且台中不会事后追究责任,王师终会归来,大家还需隐忍,只要不是一股脑地投诚崔逆,双方都可以谅解。
在地方上,台中也会做出让步,各县举义,少不了世家大族的参股。圈地占民的铁链子稍微松快松快,当地世族再面对崔谅的时候,反倒会有守护家园的心态。如果崔谅意图在三辅有所布置,掠取资源,那么一定会与这些世家产生摩擦。
元澈笑了笑,这条温和绵软的诏令一下,崔谅只要想踏足三辅,便如一脚踩在棉花里。捞不着实际的油水不说,一不小心还会激怒这帮豪族。只要三辅地区的关陇豪族齐心协力,努力自肥,不出三月就会帮着崔谅断了粮。至于事后,元澈携大胜归来,也自有办法让这些关陇豪族把东西重新吐出来。
至于持节与假节之事,陆归与苏瀛都在随时可有战事的地区,持节战时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乃是正理。至于王襄、王业与赵安国等,假节整肃军中尚可,但不会让他们染指地方官员借机清洗。
“没有什么问题。”元澈将这些草拟的文书一一过目之后,手指轻轻地刮了刮陆昭光滑的脸颊,“跟彭通、魏钰庭他们打个招呼就发了吧。对了,还有崔映之那边。我让冯让把人送到西边的小屋子里去住了,但是总有些不方便的事情,你和云岫先处理吧。彭通呢想带着女儿先回家住几天,庞满儿也跟过去了,等到打金城的时候,我再让她们过来陪你。”
他很快也要出征在外,这是事实。
陆昭点头应着,见他一面说一面早已把铠甲穿好。阳光如金粉一般洒进来,由深邃的五官一一承接,转过脸来,便化作温柔的笑。布满刀痕的护手随着小臂慢慢抬起,落在陆昭的耳畔,却停住了。不忍触碰那片娇弱敏感的肌肤,粗糙的皮革在半空中滞了许久,然后勾了勾耳垂下那枚红透了珊瑚耳铛。
“真好看。”温热的气息融了珊瑚,化作一片红云将那面雪颊染透。
阳光溢漫出来,两幅躯体的剪影由紧贴至慢慢分离,即将奔赴各自的战场。
陆昭换好装束,行至前院,元澈果真单单为她打扫出了一个房间作为中书署衙。房间不大,两三张几案,可见物资有限。蜡烛备了不少,虽是白天,但她刚一进屋,便有小侍替她点好了灯。
书案上,笔墨纸砚虽全,但写诏书用的帛和装裱用的锦却没
有。陆昭正在想如何解决的时候,忽闻外面人头攒动,侍卫说是长安来了人。
魏钰庭等一众太子内臣纷纷从署衙内走出,只见为首的是一名宦官。魏钰庭虽仅于禁中见过一两次皇帝,但却也认出了来的人是刘炳。然而这个时候看到刘炳,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魏钰庭先将人请进署衙,刘炳一路颠簸,坐着喝了一口凉茶,忽然望见外面陆昭的身影,连忙道:“原来陆侍中也在此。”
陆昭等人一同落了座,刘炳这才苦笑道:“奴婢来此处,是崔谅遣了奴婢来,要给太子传达皇帝诏令。”
说完便指了指随身带来的众多诏书,由数量来看,崔谅在京中动作颇大。
陆昭等人一一展卷而观,崔谅以皇帝的名义除去了自己所有封邑,同时还传来了天子赐婚崔映之为太子正妃的诏书。这种做法已近乎无赖,中书印与尚书印都在略阳这边,且崔映之本身就在太子手里,崔谅这一举仿佛在说人已经给你送到被窝了,事你自己办。
无赖归无赖,影响却不大好。这份诏书落在略阳地界上,彭通等人自然不会认同这种诏书。但落到魏钰庭等寒门的眼中,巴不得陆家在这种事情上出纰漏,只要可以离间到陆家与太子的关系,这些人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对于魏钰庭,陆昭自有对付的手段,只是不由得有些同情崔映之。才情样貌都是出类拔萃的世家娘子,名声被自己的亲爹这样糟践着用,可见说得再好听的父爱,在权力的扭曲下,多多少少也会变了味。
但如果说这些诏书都是小打小闹,那么后面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文移却是一记惊雷。三辅地区乃至函谷关以东,不少豪族都开始聚众起兵。
这些人喊得口号也都各有不同,或是拱卫京畿,或是支援战事,在站队太子、崔谅甚至于渤海王元洸等个选择之间暧昧不清。没有政治立场鲜明的表态,不仅仅意味着这些人在观望风向,还意味着这些世族在尝试在各个地区统一内部,选出自己这一片地区的小老大。
这无疑在警告着陆昭,这片神州大陆有不少与她一道撒网的人。函谷关以东的事情或许她没有办法处理,但是三辅地区只能有她一个话事人。谁赢帮谁的墙头草,陆昭早已司空见惯,局已布好,她准备狠狠收一把网。
果然,魏钰庭等见了这些诏书,起初那些“崔逆”“崔叛”之语都渐渐不再,转而开始委婉地问起刘炳京中事宜。目前太子对于世族不会放弃,寒门与其仍是并重的局面,关陇入朝和崔谅入朝,对于他们而言本质上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将陆家从中书挤走,自己进步一大块。
陆昭也从不认为这些寒门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忠君爱国的事体,太子或许在他们眼中很重要,但此时此刻,没有她陆昭更重要。
没有理会众人的只言片语,陆昭淡淡地吩咐身边的小侍:“把这些诏书移至中书。”
“陆侍中何故生气,宽心,宽心。”
“我等俱无官阶,依然得太子信重,爵位之事,实在是不足挂齿。”
见陆昭冷面而走,众人再幸灾乐祸也要按捺住性子劝诫几句。背对着这些人,陆昭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是关陇世族与太子之间唯一的关窍,她比魏钰庭更明白庞大的官僚体系中有多么可怕的内部人。魏钰庭以为,以崔谅为踏板就可以把陆家送进冷宫,那她就等着他拿着太子的诏令,把陆家的祖辈一个个送进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