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都说陆中书善妒,与崔镇之女不和,怎么如今反倒同车而乘?”
“嗨,此中流言蜚语,你我哪能得知实情,不过妄传而已。就好比之前,略阳府曾言非战时不必急于囤积米粮,如今大战在即,这米粮还不是一天一个价。大半早已被官府收走了。”
“你说这些人会不会从中渔利。”
“陈二,你这是陷我非议时政啊。”说的人略有不豫,“罢了罢了,且回去吧。”
此时众人或言先前流言不真,或对两名纤弱女子的境遇格外悲悯。魏钰庭立在门前只觉心中惴惴难安,陆昭既能在短时间内便与崔映之联手,做出这样的姿态,对自己来说乃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崔映之既与陆昭同出,那么无论是崔映之失身的流言还是陆昭善妒陷害的流言,都会不攻自破。且这一番动作下来,多多少少也影响了自己执掌的略阳府一众僚属在百姓中的信誉。
当时更让他惧怕的还不是这些,此事若沸沸扬扬传到长安或是安定,舆论上如果自己不占优势,一旦案件的结果与陆家无关,那么他将面临的是两大方镇的共同责难,或许汉中王氏还会趁机掺和一脚。到时候,自己就是一只儆猴的鸡,赖卧砧板而已。
不得不说,这些高门世家玩起姿态,实在要比他们这些寒门高的多,排调风度,自有底蕴。女子质柔,歌咏载道,周围亦有女童欣欣围守,这些在世人眼里,是天然而然的弱者,但用在舆论上,却是无比锋利的刀刃。
此时他若将人拦下,只怕便要受所有人的言语围攻。即便是日后有所言非,也注定会被旁人指摘。
但此事若不能现下解决,任之发酵,日后不论案子以何论作结,他都难得善誉。此时此刻必须做出恰当的表态,不能让事态继续糜烂了。
思至此处,魏钰庭不禁驱马上前。
陆昭的车队仍在前行,见魏钰庭已并驾齐驱,也不做停留,崔映之更是看都不看魏钰庭一眼。
为免尴尬,魏钰庭率先开口道:“陆中书要出城,何不言告于我,同为执政,实在不必如此见疏。”
面对迅速占领道德高地的魏钰庭,陆昭只凄然一笑:“时谤杀我,甚于刀兵,我以弱女子之质,执掌中书未久,深恐再失和各方。故已告别太子,去崇信县与崔娘子小住,印玺如今已置于署衙内,魏詹事若要急索,恕我尘埃惹身,不能亲奉了。”
明明是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话,从陆昭嘴里说出口,却如同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弱女子,弱女子能弄来一个驷驾车,买通这些小孩子在这帮忙造势,然后坐在车上言语高雅地辱骂他,那才是见了鬼。
魏钰庭听了,只觉得五脏六腑已入炭火之中,却又不敢生出任何怨望,只笑答着:“中书何出此言。如今大战在即,京畿零落,自是国难当头。中书才华彪炳,怎能此时舍忠义而退居别处,令世人寒心啊?”
论说酸话,陆昭也不得不承认魏钰庭颇得精髓三味,不过自己也乐得和魏钰庭逗逗闷子,至少能给襄武那边多争取一点调查时间。那些犯人毕竟是为人所支使,一口咬定她理所当然,如果魏钰庭早早前去,依此论断,那么便再无翻覆的可能。
因道:“魏詹事国士无双,鱼龙寂寞,吾不能瞻仰风采,实乃一大憾事。陇右沟壑纵横,悬崖峭壁,非谨慎善行者,不能存也。我本爱轻信,徒弱力,更宜身居草庐,不以自身搅乱大局,方不负亲情君恩。”
此番交论,魏钰庭已感到渐处下风,这个案子的背后实情,他不知道,所以也不能单以一个方向来考量后果。陆昭受谗谤,崔家受污名,两家女儿共乘一车,也难免让他联想是否陆家已与崔逆达成某种交易。陆昭与太子是否情笃他根本不清楚,也就不排除陆家与崔家媾和,借此叛离太子的可能。
于是魏钰庭换了一种姿态,略有些强硬道:“崔逆乱于京畿,陆中书却与其女共乘一车,某奉劝侍中,即时收手,切勿行莽踏错。”
此时崔映之心中早已颇为厌恶,用眼白扫了一眼魏钰庭后,漠然道:“吾受太子庇护至今,未曾言及是非分毫,来到略阳反受是非纷扰。魏詹事执掌略阳,倒是行路颇稳,踏步颇正啊。”
魏钰庭被抢白一句,一时语噎,见陆昭一行人重新起驾远去,不由得内心忿忿然,举起马鞭狠指了指前方的陆昭。外表阴柔,行事狠戾,这陆氏兄妹两人,实乃底色相同,魏钰庭见舆论已经控制不住,旋即调拨马头。他需要再于衙署内布置一番,既然陆昭已交出中书印,那么中书不可控制,如今可以暂时安插几人入署。即便来日有什么变动,他在中书有了自己的棋子,也不至于出事的时候全然不知,失去了主动权。
这次,他就感觉,自己在被某人蒙在鼓中。此事或许并非陆家所为,倒像是自家僚属所做,但这些人做事之前,不来商量也就罢了,怎么出事之后也不告诉自己一声呢。现在,他只能祈盼那些被捕的犯人,一口咬定陆昭所做,只要事情陷入僵局,他就有办法拖下去。等到太子攻克金城,执掌整个凉州,这件案子即便是自己这边的僚属主谋,各方也不敢逼迫过甚。
真是操心的命。魏钰庭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了署衙内。
看着魏钰庭离去的身影,陆昭也疑心重重。若真是魏钰庭,此时应该快马加鞭赶往襄武定事,何须返还衙署呢?
崩局
魏钰庭急反署衙, 请求面见太子,但此时元澈已然出城,后院中的戍卫被悉数调走。当魏钰庭一脸阴郁地返回自己的办公之处时, 只听墙拐角处有人在喊他,却是熊应裘。
“应裘何故在此?”
熊应裘环顾四周, 见无人看见, 便拉着魏钰庭先进了自己的房间,待关上门后,方才道:“詹事放心, 事情都办妥了。”
“放心?”魏钰庭眉头紧锁,继而怒目圆睁, 灼灼望着熊应裘,“你……你都干了什么?”
熊应裘见魏钰庭大有怒意, 楞了一下,再言说时, 面色不乏尴尬:“之前詹事在城内营造舆论,难道不是为了逼走中书?如今贼人污名于崔氏, 陆家必然难逃干系, 卑职已命人在道途中拦截押送的车队。若是死无对证,陆中书便再也翻不了身了。卑职提前敬贺詹事,可得中书之位啊!”
魏钰庭素性宽和, 然而听闻这话,恨不能收斩此人。此时此刻,指使贼人行恶的人已确定是熊应裘无疑, 如今这是来向自己邀功呢。不过魏钰庭也明白, 以熊应裘的背景和实力,不足以让这么多人效死卖命。买通侍卫, 雇佣贼人,甚至最后杀人灭口的后招,并不是一介寒门卑流可以掌控实操的,此时,其幕后推手,似乎也已经呼之欲出。
策划这个计谋的人,实在不容小觑。这件事但凡卡在汉中、洛阳表态之后发生或是在太子取得金城之后发生,都不会有如此恶劣的影响。现下以他魏钰庭为首的寒门执政派,和以陆昭为首的世族执政派,对于中书的争夺,虽不能说是如火如荼,但也是暗潮涌动。设计这个阴谋的人,最终目的并不是让陆昭名声受损,而是要提前点燃世族与寒门执政的烽烟。
诚然,寒门们要竭力在凉州的战事中谋求上升的地位,他魏钰庭的中书之位足够让这些寒门同僚为之死战,甚至这些人认为,身为魁首的自己,对此也必然是默认的。
但这一盆脏水泼到了陆昭的头上,陆家自然是全力反击。而在此次事件中被牵扯的,还有陇右彭氏、刘氏等诸多豪族。如果这些犯人真的死在了陇右,那么担任地方长官的彭通和刘庄,必然要追究到底,拿出一个结果,洗清自己的失职之罪。
大战前夕,京畿失控,如此复杂的形势下,有人要在陇右掀起一场血腥风暴,让各方都奋不顾身投入这场战事之中。每个人都有不能退却的道理,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败的理由,这场舆论之战的持续演化,是原本即将平定的凉州再次分裂。而民生凋敝后的百废待兴,注定会被一场党同伐异的血腥报复湮灭。
“熊主簿。”魏钰庭已然气的全身发颤,只有在遣词上还保留着克制,“汉中王家,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
引发陇右混战,从而得利最大的终究还是汉中王家,久在权场的魏钰庭已不用什么确凿实据,这是常年为政的老手最为精准的直觉。
熊应裘未能想到魏钰庭这么快就知道了站在自己背后的势力,但见长官如此愤慨,也知道所涉甚大,不敢藏私,遂直言:“王家许我出任汉中郡主簿,待来日或可升任别驾。”
别驾乃一州之副首,熊应裘自认无法做到魏钰庭那般的高位。先前河东寒门张瓒出任南凉州别驾,他有心拜会了一次,心生羡慕。别驾大概已是这个世道寒门可以谋求的最高官位了,像魏钰庭这般,天分机遇俱在,实乃可遇而不可求。
魏钰庭频频点头,叹出一口气:“别驾,呵,看来这詹府主簿,这些年是委屈你了。”
熊应裘闻言,只觉得心中委屈:“薛琬之子,论才能,并不如我,起家官便已是六品议郎,清贵非常。卫家世两千石,执掌机要,卫冉不过是长了一副好皮囊,有一个好出身,即便卫遐失势,也能在车骑将军府混得风生水起。詹事,我自知才不如你,运也欠缺。日后不能如君富贵,我也认了。只是这些高门豚犬凭什么就能尸位素餐,气焰压我。王氏曾言想资我钱百万。百万钱啊!卑职就算当詹事当一辈子,所得不过十分之一。若我本分职守,何时才能和这些人比肩。”
魏钰庭虽心中厌恶,但是同为寒门的他,也能理解熊应裘的心情。而且,他太明白寒门的执政短板在哪里。因为穷过,苦过,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时,若无过硬的心智,往往也就经不住诱惑。
熊应裘为钱财所惑,与那些高门不为钱财所惑,不是因为寒门本性卑劣而高门志趣高洁。而是因为这些东西确实曾经为他们生活所迫,这些欲望早已深深地在骨子里雕刻了一遍又一遍,并在时人向慕富贵,趋炎附势的眼神中,愈发的镂骨铭心。
魏钰庭叹了一口气:“高门蓬户,天堑之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我辈不必显达,但后辈显达必有我辈。应裘你读书通史,缘何不知?罢了……”魏钰庭再望向他时,目光中多有悲悯,“你家人现在何处?”
熊应裘低头道:“父母妻女俱在豫章,犬儿现在城内做文吏杂事。”
魏钰庭痛心道:“我自会送你儿子前往崇信县面见陆令。至于你,身死全名,或是苟活于世,自选其一吧。”
对于陆家的政治打压,魏钰庭自有一番道理,但却并不打算付诸于这种毫无底线的手段。毫无底线意味着不讲规则,在权力场上,不按规则玩的高门们尚且结局不堪,更何况一介寒门。陆家和王家如今除却世族背景,又是一方军阀,和军阀玩不讲规则的游戏,死都算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