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百家争鸣,万卷经书,智者取而杂之。王霸横行,战火燎原,所恃俱是圣言。是以闻道参法,我自躬行而有所体悟,何必时时手捧先贤文字?时有春夏秋冬,我劝更农而知之。月有阴晴圆缺,我作历律而晓之。君臣父子,兄弟姐妹,我尽心尽力维系。情爱呵护,亲慈悲悯,我亦有爱人而感。以此卑微之身,虽不能穷尽宇宙万理,哪怕仅有微薄浅见,也算我得道其一,何须卑微匍匐于前人之所趁,瞩目于曲解前人圣言?即便释家如日曜于世,也不可夺我片羽之微光。”
此时众人哑口无言,道弘静静地望着陆昭。作为初入中原的传道者之一,道弘并不是不懂得变通之人。其实自古以来,佛法弘道者有所成就的,大抵都会做出实用性的变通。以玄学而译佛论,吸收世家的力量,获得当权者的认可,这些看似与佛理相悖的东西,皆被佛家吸纳其中。这也是为什么他要与陆昭这样身在高位者深入讨论的原因之一。
而谈论的时候,道弘也在思考。佛教之所以长时间不能驾驭于中原政权之上,除了出世与入世的不同之外,对于中原政权本身还是有一种畏惧。而眼前之人的这一番言论,无疑印证了这种畏惧。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于佛家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陆昭所执言论,看似鄙薄先贤,于内自然是有历代执掌权柄者取圣言而代之的野心,但于外,其实是在为无数世人提供一个向上进取出口。自己这样有所信奉的教义中人,闻之自然要掩耳遁走,但是对于那些寒门百姓与世族之人来说,无一不是可以令其趋之若鹜的精神力量。而作为中书高位的陆昭来说,完全可以驱动这样的力量。
道弘闻言最终只施了一个佛礼,道:“世人参道法,不过是各自体会,出于本心。中书之言,当自有意,贫僧也不便作同契之论。”
陆昭笑了笑,她做此言,虽是出于内心所想,但也不乏对这些教法道门做以警告。如今世族强横,宗教立世仍不免于为政治附庸的地位。陆昭觉得,保持这样的地位就很好,以世族的观点来看,她不能让这些僧侣妄想让宗教凌于世族之上,这样一来,世族会失去对世道的统治力。而对于政治而言,宗教更是如此。
不过陆昭对于佛门也没有极尽打压的意思,若能将这股力量得以征用,在凉州治民或是将世族联络起来,都是一张不错的罗网。只是所有的渔夫在用罗网的时候,都不会把自己也给罩进去而已。
时已至深夜,陆昭等人与道弘众僧分道。
行至一半,道弘忽然停止不前,让众人先行,只是并非前去府衙迎回先前被凉王扣押的僧徒,而是赶紧回到灵岩禅院。
然而行至半途,秀安内心不安,独自返还,至师傅身畔。
只见道弘独坐在孤石上笑了笑:“你回来的正好,我方才偶有所得,想要言其一二与你。”
秀安闻言,跪倒在道弘下首:“弟子聆听师傅教诲。”
道弘道:“今日陆中书之言,你我佛门子弟,当以此为戒。若是常人做此言论,或是悲春伤秋以发牢骚之语,或是际遇不佳以作愤懑之言。但陆中书以此位势而作乖张言论,只怕这就是其内心的真实想法。”道弘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想听听秀安对此的看法。
秀安道:“我佛家有言,所谓道论不过渡船,陆中书法坛上所云曾用《司马法》与《孙子兵法》之兵家言论,方才所言其实也颇有庄子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意味。陆中书折木为船,无论曲直,弟子坦诚而言,也是颇为向往。”
道弘闻言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你执此脾性,足可令我佛门延续百年。”延续是底线,但发扬仍是道弘最大的愿望,他曾把愿望寄托在最具慧根的玄能身上,但如今面对陆昭,道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番安排是否合适。玄能聪慧有余,但面对陆昭这样手段心性皆刚韧难摧的政客时,却会自招祸端。
道弘不由得感慨:“秀安,若来日佛门可达明堂,为师望你作中流砥柱,至少护住我佛家一脉。至于如西方一般,以教统国,在这片土地上,你勿作此想,也勿要让你的师弟也作此想。”
“徒儿明白。”秀安深深跪叩。
“你自去吧。为师还有事情需要了解。”道弘望着秀安,心中欣慰,亦不乏伤感。其实秀安的资质,传为法嗣,又何尝不可呢?所谓慧,不过是天道中的一个法门而已。
秀安闻言,含泪拜别。他明白,他的师父此次未能拖延住太子的攻伐,某些人的怒火便要顷刻而发。他的师傅在此,不过是为弟子的逃脱争取时间。
是夜,秀安回到那间小小的居室,将一束空白的竹简摊开,泪水仍在他的目中打旋,他深吸一口气,援笔写下数行。
凉王胁迫五祖道弘法师聚众于金城前授法,事毕,众自散,道弘法师被杀,是以殉道……
秀安放下笔,慢慢推开房门,禅院众僧已集于他的门下。没有了凉王,没有了世族,佛门要立于世间,仍要寻找新的庇托。秀安只是苦笑,他的师父已用生命告诫了他。漫长的历史下,晦暗的政治间,他们所吟诵的每一句佛音,都永远逃离不了利益与权力的拷问。
初克
对于陆昭的离开, 凉王并没有下令追击,即便杜真在其身旁不断催促,凉王也仅仅下令关闭城门而已。
杜真知杜太后之病乃为陆昭所害, 心中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因劝道:“陆贼如今贵为中书, 颇得太子信重垂怜, 内询以帷幄,外杖其材雄,又是太子属意之人。大王或杀或缚, 都在情理之中,怎能放她离开?”
凉王只是冷冷地看了杜真一眼, 半晌才道:“王妃之死,或也系于杜相所言之由。”凉王说罢, 转身离去。当年王韶蕴在杜太后与王氏族人两厢逼迫下选择赴死,陆昭所为, 激杜太后放王韶蕴归家,于情于理, 他都没有要陷其死地的理由。他曾被门阀挫败, 亦被世族利用,成败所系,情实难堪。他的叛亡在政治上已是注定, 但是在死之前,他尚有余力将北凉州世族的盘根清理干净。
佛教受奉于世族,利用百姓对宗教的狂热来引起太子对此的关注, 从而清理北凉州教门, 带出世族们劣迹。盛怒之下,太子借兵清扫北凉州, 魏国也算是能有一片不为世族与宗教浸润的净土,作为皇权最后一片根据地。因此,他挟持部分禅院僧人,胁迫道弘在此处弘法,除了在战略上拖延时间之外,也是要激怒太子对清扫北凉州的态度。
并非他好战嗜杀,天下向来是打下来的比较安稳。战争从来都是上位者最严酷的考卷。智慧、威望、随机应变的能力,抓住时机的气运,统统通过战争有所考察。不合格的统治者将在此地无立锥之地。战争之后,便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千里荒芜的萧瑟下,亦是百废待兴的希望。
他害怕凉州以世族集体投降而和解。这不仅意味着太子即将接过北凉州所有的弊病,还要收买这些世族为自己打理地方甚至摇旗呐喊。而门阀政治,一向是强弱更迭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一次次利益交换的下面,是愈发疲敝的国力以及权力深层的隐患。
凉王抚了抚剑柄,事已至此,他的死已不足惜,但若因他的死亡而使凉州世族瞬间投降,顶级掌权者倒下,看似太子夺去了低垂的果实,但背后却有在暗地嘶吼的世族——第二层的掌权者是不甘的。
可是如今,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失去世族支撑的同时,他并没有足够的人来填充这个藩国的运作架构。春播时无人劝农,夏织时无人劝桑,民皆畏怖战乱,不见来日,只浑浑噩噩活在当下,以至于他身为一国之王,今日听陆昭所言才有所察觉。他的爱人亡系世族,他自己亦败因世族,可此时,他自己倒不知是否该对世族报以杀心了。
况且每一个世族也并非都是唯权唯利,视小民如市价之物,竭小民以牲畜之力。若他为中书,奉太子之令解决道弘一事,或许便让陆归领兵围剿,将道弘等人定以乱教邪门,而后借此将从教小民化为罪民,最终在郡府内充当徭役,以公济私,帮助陆家在安定站稳脚跟。这些前例并非没有,东晋王舒经营会稽腹地,便是以此为琅琊王氏侨门在吴人故土打下基业。
凉王转身,在城墙遥望着陆昭远去背影,或许曾经掌权皇族的人在沦为世族之后,也会有不一样的思考与体悟吧。
“大王,按原计划,咱们该出兵了。”凉王身畔的一个副官道。将灵岩禅院一众僧人推到舆论前台,若道弘失败,凉王借此出兵以宗教乱政为由对世族再次进行围剿,乃在本次计划之中。
凉王道:“领兵整队,束口衔枚,将世族庄园粮草劫掠至城中分发给百姓,至于那些世族,驱逐出境即可。”
没有土地的世族便难称得上是什么威胁,而那位陆中书或许可以盘收这些世族的力量,加以利用,将凉州这片弹尽粮绝的死地焕发出新的生机。
凉王领众人出城急袭,而杜真并不在此列,甚至大部分辖兵也被凉王征用。望着已经行远的陆昭等人,杜真毫无办法,但当他望向那些远行的僧侣时顿时找到了怒火发泄的方向。
次日道弘被戈矛刺穿的尸体,也在西面不远的石桥下被发现。发现的时候,几名凉王麾下的士兵正用大石欲将尸体掩埋。
金城,西北远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与郊野,尽头几点金色在黎明骄阳之下,更甚金钿花箔耀眼。东南回望,则是零星的城郭与池泽,人烟蔓延至天际之后,容于云岚,而云岚之上则是骊山,那是比美人眉峰更胜一筹的妩媚。说不上无数英雄折腰于此,一个日夜,几行史笔,数万男儿的生命便有了了结。
凉州兵悍绝非虚言,如今一方惨胜,一方惨败,太子与宗王未必不明白国力会在一次次攻城略地、对垒争锋中消耗殆尽,但是战斗依旧惨烈。这自然是维翰保国的表经贻范,亦是江山权欲的最佳诠释。
作为胜利者统帅的元澈来不及为苍生往者悲悯,此时在内衙中等待他的是一群摩拳擦掌的将军。这些急于上位者几乎不去管一群贱民的生死,征兵时期除外。但是抛开战场上严酷的生死铁律,对于他们而言,有战争就有意味着有良田美婢,俸禄爵位,这才是属于他们的诉求。
城破后,元澈就地修整,勒兵不进,因而金城玉京宫便成为了元澈的军府,内外亲兵把守,将士入内一律解剑。礼数虽然从简,但是等级之森严,防范之谨慎,毫不含糊。此时自王济、陆昭等两位中枢台臣已位列两侧,魏钰庭等则随之其后。右列乃是参战的各个将军,自车骑将军陆归之后,是以督军事之名参战的彭通,随后则是牛储、邓通等人。
殿内气氛不佳,金城鏖战六日,城破后诸将劫掠甚多,难以禁绝。对于屠城劫掠之事,身为战役主将自然不愿乐见,经由此时,原本朝廷可以吸纳的人口便要减半,而对于尚未攻克的武威等地,只会在之后的战役中奋死抗争。
然而凉州战役所涉势力也有不
少,车骑将军、南凉州刺史以及陇右各个军阀全体开战,而江东、汉中两地也作为此役后勤的鼎力担当,世家也不乏捐输之功。因此,各个势力都指望着攻破金城掠夺宫室,把前期的投入一口吃回来。门阀执政,朝廷式微,指望事后朝廷的封赏来填补所出,根本就是罔顾现实。城破后朝廷根本没有力量与立场,来堵住这些军阀张开的血盆大口。
而到了车骑将军、征南将军等级别的军事重镇执掌者,已经不是方方面面都完全听命于朝廷与太子的了。每个军府下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利益的割让与交互,姻亲同乡的包庇与共荣,位至高者,永远不会是在军营里热血沸腾思想单纯的大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