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明白陈霆此刻遭受着怎样的压力,如果陈霆在外面对抗的太狠,来日即便可以重归朝堂,未必就能与自己一样安然无恙。
“陈公,陈公。”陆振弯下腰,执起刚才被陈霆扔下的兵戈,亲自交到陈霆的手中,“再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王师仍不能至,你我一同前往大司马门请见老太尉,由他出面携群臣拱卫皇帝陛下。至此你我不论功勋,不论曾事何主,仅论这一年来你处处保全我老朽的这一番情谊,就算是我身死,也要保你得立一处善地。”
陈霆心中不忍,忿忿一叹,夺过陆振手中的兵戈,重新回到了永宁殿前抵挡这些朝臣。
陆昭与一行人离开廊桥,已近永宁殿,此时从东面亦有一众人马奔来。
“是崔敬。”许平纲沉声道。
意识到对方的调虎离山之际,崔敬也是匆忙赶回。他为崔谅嫡子,素被爱重,此时也带了颇多兵将,虽数量不如陆昭多,但胜在有马。
“列阵,迅速列阵。”吴玥与许平纲反应最快,纷纷命众人重新整列队形。他们这一行人无马,对方冲杀进来,必须要有足够牢固的阵型才能保证不被冲散。好在这一行人中有大量宿卫老兵,片刻后一个完美的枪阵便已列出。
崔敬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被围拱在其中的陆昭,冷笑道:“一只母貉子。”正在众人随之哄然大笑时,他忽然看见不远的后方亦有一支百人骑兵渐渐靠拢过来。
“昭昭?”
一如一次又一次的没有作别,元澈再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他与她数年前的邂逅相遇,如今想来也未曾做过什么努力,原来不耕而收乃是最高境界。就这样见到了心里一直所期待的人,一直所思念的人,无需努力去调整内心的情感,脸上的表情。倾盖如故的喁语,即若相逢的诗句,从古至今,永无断绝,说得不过是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元澈骑至陆昭身边相护,而后狠狠看了崔敬一眼。
“伧子?貉子?”崔敬不知来者身份,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元澈没有理他,轻轻俯至陆昭身边,话随热气呵至她微红的耳畔:“卿卿,我们骂他们什么?”荆州军居天下腹地,既不算南人,又不算北人,因此大江南北都骂。
陆昭强按下自己跳动不安的心,片刻后从脑海里寻出了一句颇有地域歧视的称呼:“傒狗。”
元澈笑了笑,举槊指向对方,喝道:“傒狗受死!”
喋血
函谷关下, 王叡神色颇不耐烦地坐在营帐中。函谷关守将甘奕要价要上了天,要做司隶校尉。可司隶校尉原本是他想给自己安排的职位,这样一个把控东都, 政治符号极强的职位,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给一个家世不著的守关将领。
场面正僵持不下时, 一名亲信递上书信。信之署名乃开国阳翟县主加女侍中昭, 内容则是京畿已克,命余部清缴叛乱,勿使崔谅逃匿。
王叡读过信件, 喟然慨叹道:“北海公尚且如此,我等亦无进望。”他闭上眼, 把整个事情思前想后捋了一遍,摇了摇头道, “谢云志大才疏,终究误我世家大事。”
谢颐失手致使六镇生变, 北海公元丕接手六镇随后被迫从东面灞城攻打长安。崔谅必会以为元丕部众离心,想趁乱击溃元丕, 随后东面战场必然胶着。现在王叡想也不用想, 便知陆家从北、西两面趁虚而入,直接从内部收复了京畿。
一旁的门生袁壸则颇为不解道:“是谢颐小郎君阵前误事,缘何要怪罪于大尚书。”
王叡道:“谢颐既不能统兵, 谢尚书理应配合我父亲,将六镇镇民散为普通户民,加以粮草接济, 免去赋税, 如此即可大安。这些昔年更化改制,吾也与其商讨过。今不用我策, 而贪图人口牛羊与收复大功,终致六镇大乱,想来谢小郎君前途亦暗淡无光了。”
袁壸皱了皱眉:“都是世家自己人,陆侍中……”
袁壸虽比王叡还要年长,但自王叡担任中书令起便为门生跟随,资质和忠心都为王叡看重。此时王叡也有意点拨,因此说的也就多了些:“陆侍中终是要拉拢一位宗王过渡,在掌握整个西北之实之前,不使自己过分显眼局中。北海公论年龄、论资历便是最好的人选。打压了谢氏,既遂了北海公的心愿,又削减了淄川王元湛在时局中的分量。你看,现在盘面上能拿的出手的宗王,只与陆家派系有瓜葛。日后谢家再要发力,一是要靠我们,二是要依托顾承业,这不又转到陆家头上了。”
袁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叡继续道:“现在我们还没有勤王,便与函谷关守将扛上了,日后少不得忍受中枢问责,只怕也自顾不暇。这时候想要稳住吏部尚书之位的谢家就不得不走陆家的门路,进而帮助陆家在行台归都这段空期调整布局。”
所有的布局都有所呼应,一环套着一环,直接将自己锁死在了关东。现在他为了破局,也只有一种选择。
王叡深吸一口气,而后起身系上披风,对袁壸道:“再留此处无益,去通知王安,与我合杀崔道成部,此为机密,不得外泄。”
武关夹道,风雨如晦,一队不足千人的骑兵于关下而立。为首者奉上自己的符印、通关文牒,随后在关下一处尚可作遮挡的墙根避雨。雨水的鞭笞下,元洸的披风与袍服皆已湿透。一路仓皇奔来,不知多少次差点从马上跌落,不知多少次遭遇了山匪与流民。剑与衣摆早已饱尝血腥,那些外在的、内在的血泡,因连续杀戮的紧张与心中的焦躁沸腾着。
陆归与元丕领兵南下,元丕东困于战场,彼此早已熟稔的青梅竹马,不,大概是前世冤孽,元洸太明白陆昭接下来会出现在哪里。每一次在她的目光中跌落,那种失意与对自己的愤恨,都化为两人之间满无休止的斗争。这样的无法臣服、无法征服,终于再一次催促他离开固守的城池,来到这里进行最后一搏。
武关的大门轧轧打开,守将亲自下来迎接。青骢马略过跪迎的身影,如桃花妖魅的双眼在一回眸的瞬间,涌现出了梦魇一般的杀意:“夺关。”
灞上。
经历一场鏖战后,北海公部与崔谅部各自暂退,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战损。将士们陆续归营重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疲惫都没有,所剩不过对待生命的冷漠与麻木。忽然一声惨叫,只见其中一名士兵拔出随身佩戴的一把短刀,奋力贯入自己的胸口。零星士兵跑上前,向同袍呼救,而余者只是掩面而去,不忍再观。
劫后余生并不可庆,向死而生的行走,让此刻片刻的呼吸都倍感煎熬。
随后,听闻消息的崔谅骑马赶来,而后跪在那名无法忍受压力而自杀的士兵面前,哀哀痛哭。
“厚葬了吧。”崔谅抹掉脸上的泪水,面颊上尽是血与泥的痕迹。他冲锋数次,累死了两匹战马,终于凿穿了元丕的阵型,重新夺回了灞桥的地利。
然而元丕的老谋深算崔谅亦有所悉,如此不计成本、不遗余力的进攻,在感慨北镇宿将凶猛的同时,他亦心生疑虑。然而此时他根本不敢退缩,因为他太清楚两方或许兵力强度自己略胜一筹,但是在士兵组成上,自己实在输不起。
荆州军自有当地部曲,自己的嫡系虽然占据了半壁,但另一半仍是或大或小的军头。而北海公元丕部乃是北镇镇将,鲜卑旧勋,成分统一不说,更是要靠这场仗一血当年吏改之耻。因此对面是愈挫愈勇,而自己这一方一旦有败,那些军头便会各奔东西了。因此他宁可拼上性命亲自上战场,也要保持军中的凝聚力,为长子回防宫城争取时间。
“蔡参军回来了。”营帐内报信的士兵传话。
崔亮闻言快步进入了大帐内,只见蔡永跪地叩首,哭泣谢罪道:“主公,卑职前往关东,崔道成已被王叡杀害。那薛家粮草还未到达渡口,便言金墉城已架王旗,封锁交通,因此不再运送。”
得知这个消息,崔谅不由得脸色煞白,跌坐在了交椅上。他原本期望能与关东合力,届时渤海王元洸入主长安,由他和王叡来筹谋易储之事,怎得局面会变得如此不堪?
崔谅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接受。“速速收拾余部,与我撤出灞桥。”崔谅下令道。他必须趁着胜势,在崔道成的死讯传遍军中之前回到长安,这才能有与各方对话的机会。
正当亲信去传信各将领收兵时,崔敬奔入营中。先前与太子交战,他实在不敌,身负重伤,好在家将一力拖住,才争取喘息之机,让他从长乐宫逃脱。只是这数百名忠心耿耿的家将也要注定死在了长乐宫里。
看到崔敬的身影,崔谅也大概猜到了结局,只对那名亲信道:“去,把赦儿也叫过来吧。”崔赦乃是他的次子。
营帐内,崔谅看了看两个至亲孩子,对崔敬道:“把宫内的情况都说了吧。”
“是,将军。”崔敬仍不忘军中规矩,上一次他叫父亲,便挨了打。然而他刚一开口,却听父亲道:“不必呼将军,你我父子,直呼即可。”
崔谅的声音忽然疲惫而苍老,他不知他还能听多少次自己的孩子叫自己一声父亲,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那些稍纵即逝的忠诚与威信碍了自己一生的骨肉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