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自低头认错,旋即解释道:“先前秦州粮草已用于战事,若各家贸然兴兵,能逼退太子自然最好。若果真开战,虽然世家占据地利,人多势众,但也未必胜负可定。如此倒不若引入清议,即便家声略有损,却也能长居于此。”
各家兴兵,当然有可能逼退太子,但是战败四散也有可能。陆昭也觉得与其去赌八成的胜算,倒不若有十成的把握继续留在牌桌上。
陆振于座中沉思良久,而后道:“立于不败之地,虽非胜,亦可长久。只不过为父也怕此次清议,各家恶言来势汹汹,昔日盟友或也将反目成仇。各中利害,你要心里有数,此次清议,所受攻讦最多,只怕就是你啊。”
陆昭点头应是。说话间,雾汐隔门通报:“回靖国公,国公夫人,方才门前来报,渤海国国相王叡登门拜访,世子已去派人支应,是否要见,还请国公拿捏。”
信仰
自开放清议之令下达, 各家乃至行台都陆陆续续派人入都。清议名义上虽由司徒主持,但各场清议集会的大小规模和议题、甚至具体场所,都是由个人上书自请。这些议请基本不会被驳回, 而朝中也会因批准议请派人参与清议。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大大小小规模的私人集会。因此各家在清议开放后都要强争先手, 以期提前控制舆论, 避免把事情闹大。
汉中王氏从来都是魏国门阀中的佼佼者,此次清议也是对待慎重。先前凉王妃之死与王泽之死都不算光彩之事,虽然后续王济成功站队, 王叡也在司州有所经营,但并不能掩盖掉做过的事情。前朝温峤可以说是典午存续的英杰之辈, 其从司空刘琨,自北南渡, 在多次动乱中力挽狂澜。但每每清议仍是风评不高,只因其替刘琨出使江东南下劝进时, 母亲崔氏哭诉挽留,而温峤却绝袂而行。然而到达江东后, 北方沦陷, 母亲死于战乱,温峤因途塞不能及时奔丧,因此在孝道上被人鄙薄。再加上往年欠债奔逃这些不堪, 不免被人处处攻击,难列显位。
此次清议既然由吴淼主持,那么对各家的偏向性基本不会太大。但真正应对清议并且可以在实际施政上对清议内容加以打压亦或配合的, 却是陆昭这个录尚书事。因此汉中王氏在这个时机找上门来, 陆昭与陆振等人并不奇怪。
王叡并非单独前来,仍带了已经
与彭家成婚的王友, 因彭家夫人居住在此,这一次拜访也并不显得突兀。在众人寒暄过后,顾氏自带着王友小两口前往后宅礼见彭家的人。陆振则称精力不支,回房内休息。而陆昭、陆归与王叡则前往别室,准备谈论清议相关事宜。
“如今西北、函谷关东各地奏议我也略有耳闻。”王叡命人奉上数只锦匣,“这些是各地世族奏请的议题,似乎对你我两家都不大友好。”
王家把控益州,辐射陇西,而王叡虽然兴兵勤王不成,但是杀崔道成于司州,也是趁机打捞特捞了一把,借此把控了部分司州向西的要道。因此截获这些情报对王叡来说并不难。王妃之死与凉王之死虽然是汉中王氏自己的事,但这两件事陆昭一个是见证者,一个更是参与者,也不能说毫无瓜葛。王叡此次前来也是希望陆家与王家合作,解决这桩麻烦,如若不然,王家可能也不会吝惜把陆家也拉下水。
陆昭将这些奏请观览了一遍,里面的确不乏揭露秦州等地土地吞兵和乡斗之事,也不乏对自己在行台与长安一些作为的批判。不过也有一些南北凉州的奏报,但这些奏报除了牵扯当年天水太守刘庄不让民众屯备粮草从而借机哄抬物价牟利一事,大部分还是针对北凉州用兵的一些怨言。仗打了那么久,民心也多思安。
不过显然,这些奏报也都是王叡精心挑选出来的。倒不是担心王叡在此方面作假,毕竟这些奏议最终都会传至司徒府内,到时候京畿会兴起哪些流言,有哪些清议的场子,陆家作为长安真正的执掌人也都能一一知晓。所以王叡此次筛选的奏报,乃是有极强的目的性。
陆昭在阅读了其余奏报后,心下了然,于是道:“西北用兵是大事,邓将军能毕功于一役自然是最好,这一点中枢方面不会为难。只是粮草问题,益州方面还需有所捐输。”邓钧远离北凉州,自然不会给南凉州、秦州和益州太多关注。陆昭在尚书省支持邓钧收复张掖、酒泉等失地,也是给各家一个机会,在清谈之前把不必要的麻烦解决掉。
一家在时局中进取,许多冲突便难以避免。陆家作为领袖门户,自然要为追随者们提供庇护。借由秦州的地缘和中枢的时局切割下一块利益,而后层层分配,速度与姿态都极具进攻性。这是世族的普遍做法,但是在巩固自身利益的同时,也充满了局限性。
如今,陆家殿中尚书府、车骑将军府与秦州刺史府三府开立,在时局中已经算是足够大的平台。诸多人才涌入,结构上自然也派系林立,这对于渐渐做大的陆家不啻于一个隐藏的危机。现下得亲信显用的,一部分是南人,一部分是囊括陇西彭氏在内的关陇世族,另一部分则是陈留王氏。
如果仅仅考虑忠诚和依存,提拔乡党自然是最简捷有效的办法。但一旦大行此举,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只怕如同被排斥一般,非乡党人在其中会渐渐疏离。而江东本身远离京畿,依赖乡党本身在关中也不具备能量。若是兼容并包,或许表相上可以保持一个欣欣向荣的态势,但是一旦遭遇打击,由于依赖不高,离散的速度也是极其可怕,更不要说派系之间的斗来斗去。远有袁绍,近有刘裕,两者都是一时之英雄,但面对这个问题都没有能够解决,致使大业倾颓。
早年间,陆昭曾经在面对陆冲的政治倾向的不同,就考虑需要调整利益,以统一每个人的诉求,从而保持陆家这艘大船稳妥前行。到了金城时,她也意识到世家们各有自己的算盘,中枢和地方冲突频频,每遇大事便多有推诿,甚至差点被太子和魏钰庭一手打散。于是她尝试用让各家参与兴建漕运,从而将整个西北世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如今她已录尚书事,大魏目前行政上的魁首之一,国事的分量加重,要想维持家族不堕与执政的高效,就需要打破陆家现在的权力上限。
她也想过成立类似于贺祎那样的霸府,但这只是形式上的搭建,一个执政团体是否团结高效,内核除了利益,还有信仰。不过很遗憾,门阀执政的魏国和四分五裂的天下,本身就意味着这是一个信仰坍塌的时代。人们对皇权保有的仅仅一丝敬畏,也在一次次贺祎宫变、崔谅作乱中消磨殆尽。她在金城明楼做赋,试图号召世族们对这个世道有所担当是一次幸运的尝试。但这一时之功能够持续多久,她对此并不乐观。
然而这次清议却让她看到了一个机会。她可以掀起一场意识形态的斗争,或许这场斗争在实利上会有所减损,但却能够将盘系在陆家身上巨大的门阀网络进行梳理,去冗存精。经历这样的斗争与清洗后,余者皆会打上浓烈的陆家印记,日后再另栖高支亦或另起炉灶,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减少了信任成本与各方的摩擦,陆昭才能把这些世家从由来已久的门阀执政的根系中拔出,从而搭建一个自己可以掌控的更高效的执政平台。
现在她控扼京畿,执掌禁军,加录尚书事,又有至少三州的绝对支持。即便受到物议抨击,也不会伤及根本。况且若拥有这样的资源都不能赢得这场斗争,那她也不配录这个尚书事。
陆昭思考后道:“清议之后,司徒难免要依此议出一些大郡人选。相国若意在东,不妨早做准备,届时解下相印也能从容。”
王叡早有出任司隶校尉之意。如今太子继位已是大局,东部的既得利益他也拿到了手,日后渤海王也会回到封国。他也不想陪着一个郡王在封国里斗豪族,继而远离中枢。但是现在元洸的人依旧驻守在洛阳金墉城,即便他得以出任司隶校尉,也是束手束脚。唯一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办法。
王叡道:“清议成败其实多赖乡人,殿中尚书远离乡梓,叡愿领乡人为殿中尚书发声。”
陆昭道:“这是一节,此外,未央宫尽毁,需要修缮,资用暂且不论,将作大匠一职,本月我要议出。行台方面,最好不要有太多异议,此事还要托尚书令玉成。”
司徒府内,吴淼仍在批阅公文。清议开启后,不乏各地奏请,其中以扬州最多。这不难理解,苏瀛至今仍不能完全掌控扬州,与当地也难免摩擦,当地世族必然要发起清议。再加上吴国平定也有三年,南人的头面人物陆昭等人的地位也在北方日渐稳固,南人急需展示自己的机会,群情踊跃也是自然。此外上报的还有诸多乱事,譬如乡土争斗、盐田掠夺、南越侵扰等事。
对于苏瀛,吴淼也不乏欣赏,因此这一次也想在清议上帮一些忙,不想让一个寒门子弟因为没有乡党依托,沦为政治上的牺牲品。思前想后,他写了一封建议会稽太守陆明出兵镇压南越的奏疏。如果陆明同意出战,那么苏瀛或许能够借此机会在扬州方面有所突破。如果陆明不同意,那么也会在清议上遭受攻击。
他实在是想稍微压制陆家这个小貉子,领禁军加录尚书事,无论在何时都是权臣最完美的配置。如果任由陆昭在这个时间借由清议加以发挥,他实在不知道最后的局面会成什么样子。作为司徒,他要维护朝廷的平衡与稳定。而他今日点燃的这把火,是一定会烧到陆家身上的。
佞幸
在元澈离开长安后, 几场规模较小的清谈会已经陆续在长安展开,主要参与者仍是关陇世族。但由于先前以贺氏为首的关陇世族不少都在行台,一时间尚未来得及回到长安, 所以未能有效地组织起来。倒是以薛氏为首的一些关陇世族们频频发声,已经有一些言论隐隐传出, 对陆昭十分不利。
尽管目前陆昭已集结一些支持自己的时贤在都中, 但仍谆谆告诫这些人,不要妄自奔走,厚礼结交那些都中所谓的清流名士。对方很有可能借此设计, 引诱入彀,进而以行贿等名由泼污。
好在目前声音较大的论点都集中在太子与司徒吴淼身上, 待口水冲击完这些第一梯队的势位最高者,才轮到他们这些人挨真刀子。而那些真正对他们扔出刀子的人, 并不是身居高位的公卿,反而是那些并不得志的士人与一心只求过好日子的淳朴百姓。因此即便自己想要还手, 都要仔细斟酌词汇,避免触犯群怒。
这些人大部分都难以通过自身来获得高位者的信息, 对于执政者的认知大多来自于口口相传与书史记载。譬如大家认为袁绍志大才疏, 隔壁村的某人被林子里的老虎咬死,这些没有人真正经历过,即便亲历也无法看到事件的所有细节与始末。这些理解都是来自于他人。这些人不得不通过清谈会、各种布告、诏书以及市井茶楼里的三言两语来认识陆昭、吴淼这些执政者。
诚然, 这些言论都是值得推证的,但又有哪个人可以做到彻底地推证呢?这些人鸡鸣则耕,日落而休, 既没有钱财也没有时间, 而推证能力又良莠不齐。如今,长安一场场大行清谈会带来了庞大的信息量, 日日不同,时时有更。除了少数明显的泼污之外,如果这些信息对自身利益与生命产生了巨大的威胁,那么人自然会尽力考证。如若不然,姑且信之。
因此,这一场大型舆战,注定要被偏见充斥。乱世求活已经足够沉重,压迫与斗争无处不在,人们更需要显而易见的观点与结果,这样才能在疲劳的当下获得些许轻松。世界庞大而复杂,撇掉简单的“偏见”,去追求求证复杂的“实事求是”,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经过几日的情报搜集,陆昭已经决定放弃对这些事实一一针对纠正。每个人的窗子就那么大,注意力就那么多,薛家让这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夺走了这些人的注意力,自己与其去抠这些所剩不多的注意力,倒不如在窗子本身上做文章。
数日后,陆昭终于得到了定论。
在任命发布的第二日,陆昭便牵头批准了此次修缮的物用与人力的出调方案。修缮的资材与工料由扬州等地人家来出,但是人工则从京畿附近调。工地会管饭两顿,无家可归者,结工后会分配京郊附近的房舍和田地,余者也会领到与劳动相等的报酬。当然,捐输者也有授官、授爵、授地、授予荫户等不同的奖励政策。
不过这样一个大动作,陆家也必须在别处有所退让。陆振请辞少府监一职,以减弱陆家对皇宫的影响,由褚胤接任此职。而陆扩在接到这一任命时也完全不拖沓,借由王襄执掌豫州之便,顺流北上,一路过关,很快便入都接手此事。与此同时,沈家、朱家、贺家等当地豪首也纷纷运输物资,遣船北上。
很快,长安城内许多流民和当地百姓不再留恋集会的繁华与街巷的谈闻,不仅未央宫工事浩大,那些因捐输而授地的世族们同样需要在京畿附近兴建庄园,且工钱更为客观。如此一来,一部分百姓钻进了宫城内,而另一部分百姓则直接涌出了长安城。一时间,长安城内的许多清谈会和论调,都渐渐黯淡了下来。
这些百姓聚集一处,吃住都在工地,接触的外界信息被陆家等严格把控着。不到一月,工地里便只有严谨的纪律和陆尚书政策活民的印象。
然而大众的舆论解决掉了,那些世族之间的言论也不得不给予重视。天下世族何其多,执政者不过万一,清议的主要成员,仍是在野者。这些人对于世道的艰难,认知上并不及百姓深刻,对于维持世道的艰难,理解上也并不如高位者全面,但这些人也同样有着强烈的上位欲望。人都是利己的,公正者少之又少。能够通过不担责任地用嘴指点江山,来达到自己的利益诉求,将高位者打落下马,自己拾级而上,那自然是怎么达到目的怎么说。
“不饮旱井不知水苦,不挑扁担不知肩痛。”居室内,陆归愤然道,“这些人不撬下几个人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清议之弊,实在可厌。”
这几日,陆昭和王叡派去参加清议的人已经陆续有所回馈,先前众人对太子的攻击现下已经渐渐转移到陆昭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身上。现下一同参与议事的有王叡与彭耽书,庞满儿最后也决定加入其中。如今事态如烧火,陆归这边也拉来了钟长悦一同参谋。
因有王叡在场,陆昭不得不缓和道:“清议其实也未必害大。若能有督政约束之效,也可避免执政者偏执孤行。”
陆昭有意识避谈此节,众人也就不作张述。王叡将近日门生故旧取调的清谈内容作了整理,与陆昭这边收集的内容一并摊铺开来,内容上也颇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