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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2 / 2)

他从没想过陆昭竟然会对谢家下手,更没想过谢家会把自己送到陆昭眼皮子底下逼她出手。如果当时谢云愿意去陆昭处去谈,或许能用一个京兆尹的位子把儿子换出来。但谢云是否因当年更化改制一事难与北镇讲和,继而怨恨与北镇站在一起的陆昭,他也不得而知了。

“宏儿。”王叡的声音清越而低沉,“备车,我亲自去司徒府一趟。”

庭院深深,遍植芍药,一时间洒落红雨千枝,而此时距报春来,也不过几日而已。天漏甘霖,他惊叹于造物的伟力,红泥落地,他亦看到造化的残忍。正如同高冠金梁的殿中尚书一手操盘了这一场舆论的盛宴,而锦衣霞冠的纨绔子弟则因软弱与无力成为了舆论的祭品。木屐声笃笃敲声落在心口处,是恨寻芳之晚,是伤别离之早。

孤臣

次日一早, 随着吏部大尚书的请辞,京兆尹的戴罪听问,一夜之间, 风起云涌。野草连根而卷,大树轰然倒塌, 中枢与京畿的两个重要的权力岗上, 已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中枢省部内,陆昭领掾属与叔父陆扩做着最后的交接。京畿与三辅地区在太子归来之后,必然会是朝廷影响秦州事务的一个重点。通过将这些关陇世家与在京畿内执政的其他世家打造一个共同的荣誉体, 这片区域将会成为一个重要的缓冲地带,继而在陆放执掌整个抚夷护军部后, 不会有太强烈的冲突感。

趁着太子未归,陆昭也在加紧步调, 一是要进行一些政策上的调整,二是随着开府的扩大, 许多属官也需要历练成长,至少要在日后对中枢与方镇之间的冲突有一个预判。中枢与方镇历来是立场相对, 视野不同, 钱、粮、人、地都需要争夺,以掌握主动权和控制权。

如今,连接关中与秦州乃至于西北的重要水路物流枢纽已经掌握在陆家的手中, 在这个物流成本大于天的时代,由西北世族共同建立的这条物流带已经逐渐成熟,开始展现出欺行霸市的一面。只要关陇地区需要仰赖西北的给养, 京畿地区需要对西北施以影响, 就绕不过它。陆家借由此,汲取了西北的生产力, 拿到了西北世族的支持,进而拥有话语权,而话语权最终是为了兑现利益。至于保障的底线,则是以陆家、彭家为首的西北军权,否则早已在成形之前遭到斩杀。

陆昭清点了物资集簿,随后交还给掾属,而后对陆扩道:“叔父既已将受损水碓记录在案,这一份修葺开支也不得不核算清楚。现下民渠、私埭虽不能通过施政杜绝,倒不妨通过此次重建彻底规划一番。”

陆扩曾经营京口,对于京口一地漕运带动整个三吴钱粮腹地的效果也是深悉,因应下道:“渭水本多官渠,若能善加规划,使渭水航道畅通,既可与西北相连,又可惠及渭水南北生产,也是大善。只是此大计耗费颇多,若引钱粮不济而罢政,来年所害只会更大。”

“钱粮叔父不必担心,两家输资,中枢运力,倒不是问题。”陆昭已打算对薛、谢两家出手,这部分钱自然由这两家补齐,“但是前期筹计还请叔父费些心,让各家务必上报所需水碓具体数目,统一规划,一旦建成,之后决不允许再建造私埭水碓。”

虽然陆昭不打算对京畿附近这些田地人口锱铢必较,但一定要借此机会拿下关陇地区的人口和土地账本。诚然,世家大族拥有坚固的坞堡与规模庞大的庄园,即便这些能够荫庇大量人口,但这些人口总要喝水吃饭,总要种田生产。且京畿几乎没有闲置的土地,所以完全可以根据各家所需的水碓和私埭数量,来对人口、土地进行估算。如果这些庄园想要扩张,那么就要借助渭河水道附近的官渠。

拿到这些人口土地账本,也就对关陇世家有了实质上的羁縻。意识形态斗争的大船怎么可能想上就上想下就下。高尚的口号与曾经的荣誉不能作为永远的保障,借此机会抓住这些世族的命脉,才能维系这些人与自己在执政体系内长久的共荣。来日无论是京畿附近这些世家想要跳脱出界,还是朝廷想借由京畿来向抚夷护军部或秦州发力,陆家都将掌握绝对的优先权获得第一手信息以做出应对。

然而正当二人商谈时,忽有掾属来报,会稽太守陆明受数家弹劾,诸多劣迹已被薛芹请奏付与清议。

陆昭目光黯了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京兆尹的人选看来只能先压一压了。

魏帝虽身处内宫,但对外面的风吹草动也并非不闻不问。数年来,同样的春汛总会有同样的场景上演。渭水涨流,世家们纷纷自决埭坝,保住自己的庄园,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随后,世家们借着百姓逃难求生,纷纷出面将这些人口荫庇下来,充盈自己的实力。每一个世族的崛起,都少不了这样或那样的利益暗流。

但是今年,情况似乎不一样了,世家大族们仿佛都有了担当一般,竟可以放弃自己的利益,为民而行。明明是同一个阶层在执政,明明二省仍是同一底色,但最终结果却截然相反。

魏帝因早朝事务繁多,精力实在不济,所以中午用饭后睡了片刻,醒来时已近傍晚。此时长乐宫外钟声袅袅,夹着半寒不暖的轻风隐隐传来。魏帝靠在榻上,目色微酣,正要起身,只觉得肋下疼的厉害。本想勉强用力,却被刘炳扶住,因此忙收了疲惫神色。等到衣冠穿戴齐整之后,窗外已是细雨绵绵,见刘炳欲张罗诸人关窗,魏帝方叫住他,道:“你去替朕找个闲人来说说话罢。”

刘炳躬身道:“老奴愚钝,不知陛下所指是哪个闲人?”

魏帝半晌不语,方又开口,笑着道:“得利的忙着守,失利的忙着争,最清闲的自然是不必去守 ,不必去争的人。这话你若再不明白,便是在朕面前装傻。”

刘炳诺了一声,道:“奴婢这就去请司徒。”

待刘炳出去,魏帝便命人端汤净面,整洁发髻,又令内侍生出一盆热滚滚的炭火,设好风炉银瓶,自己挽着袖子点起茶来。直至乳花泛起,茶筅击拂,吴淼才至。

吴淼家虽世代簪缨,三朝太尉,却皆从军旅起做,侯爵名禄,全靠一条性命拼杀而来。因此吴淼虽已年过花甲,下跪行礼,却一派瘦骨铮铮态度,此时,见了魏帝,朗声报道:“臣吴淼叩见陛下。”

魏帝抬手虚扶,面色颇为欢喜,道:“朕长居囚笼,得以因东南破局,司徒功不可没啊。”

吴淼虽然起身,但依旧躬背谦谦道:“上仰陛下天威,下赖各家用命,微臣何功之有。”

魏帝看了吴淼一眼,语气平和道:“这是官话,不必再说。朕听太子说过,苏瀛在扬州经营也颇为艰难,如今能借此机会插手会稽事务,实在喜出望外。”说罢,魏帝将手中的茶盏递与吴淼道,“你原是凉王旧臣,朝中对你不满者大有人在,这里头也有朕的不是。”

话刚落,吴淼早已噗通跪倒在地。魏帝忙让刘炳将吴淼扶起,继续道:“以茶代酒,朕也谢过司徒了。”

吴淼听罢,早已眼眶含泪,双手颤颤巍巍接过茶盏,恳切道:“此次苏瀛之所以能够插手会稽,皆是因太子江东大胜的战果。而这份战果却实实在在是因陛下早年将殿下安排入江州而得。陛下扬君威于四海,昭明德于万民,会稽能有所获,臣所尽之力微甚。陛下赐予臣的茶,已是过誉了,臣愧不敢当。”

魏帝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吴淼肩膀,道:“会稽虽然有所进展,但落到中枢,陆家言败却还尚早。你且过来,朕给你看封奏报。”说罢,命刘炳将几卷奏疏交给吴淼,道,“这是漆县、汧县、淳化的条陈布防经略事疏。这些一向都是丞相贺祎与舞阳侯秦轶等诸将军共议,未曾誊抄与你这个前太尉,朕深觉不妥。”

吴淼双手接过奏报,却未敢着目一处,只道:“贺丞相是陛下潜邸旧人,舞阳侯熟悉大魏军况,处理这些事情,想必无疏无漏。臣垂垂老矣,全赖陛下体恤。”尽管贺家落败,吴淼已然不敢言非这位皇帝潜邸时期的近臣。

“你先坐下看。”魏帝一面转头吩咐刘炳设座,一面道,“凉王叛变,如山岳崩颓,崔谅行逆,风云乍起,若非此次诸将齐心,众臣善谋,朕只怕早已身首异处。如今正当乱世,要放兵权,却不能不掌兵权,平衡大局不易。行台、清议,两处纷乱若不能平息,国库难以为继,必将继续仰赖世家大族,瓜分更多的事权。当年贺丞相本要将这些奏报入库存档,朕瞧见便要来看了,至今都不敢忘。且不说时局不稳,只看各郡钱粮和国库所存,又足以支撑大魏多少年呢?”

吴淼连忙起身,伏首道:“陛下思虑万全,臣目短无谋,尸位素餐,罪当万死。”

“你且坐下。”魏帝继续道,“都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等到行台归来,禁军与中枢都不会有太多后顾之忧,军制改革势在必行。不仅是军制,连同官制、赋税政策,一并要改。王子卿国之利器,若能钳制汉中王氏在中枢,此人倒是可用。而且朕看这几年,地方州刺史督军事已有独大之势,是时候加强禁军了,各州部队轮防,将领也要流动。”

香炉烁金,帷幔朱红,映着大殿内的明明火烛,将一丝光亮投进了吴淼的眼中。他的目光停滞了片刻,又继续快速地扫过一行行官文,读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微微垂下眼帘。这满满一纸,皆是世族罪恶的权力跃迁史,而陆家走的,或许比纸上所描述的还要远。

危泣

吴淼微微垂手, 他明白皇帝常年幽抑,一旦看到一丝收回权力的希望,便心情激荡, 期望能够做一番大事业。吴淼对此也不忍出言相压,毕竟换做是他, 也无法在那个位子上处理得更好。但如今这个机会看似很大, 可是诸多方略推演下来,贸然向陆家动手、甚至直接与陆家兑子都不算最好的方法。

虽然苏瀛在会稽方面略得先手,但是整体控制仍有不足。如今苏瀛执掌荆扬, 又假江州,主要仍是以荆江两地战略上形成对

扬州的钳制。但随着西北等地的安定, 日后魏国大战略方向乃是楚、蜀,所以必然会围绕着荆江进行争夺。如今苏瀛以家世和实力来说, 掌握扬州已是勉强,来日荆州、江州的权柄必然会被世家拿下。此时借会稽向陆家发难, 倒不如抓住时节,将荆、江人选运作成亲近皇室的世家抑或是荆州本地的寒门武将。

不过, 这一番建议, 从根本上还是要从皇帝手中分权,他也没有把握让魏帝完全接受。

“照澄。”魏帝第一次呼了吴淼的表字,“都说帝王之权上至朝堂, 下至黎民,无所不能,无所不有, 偏偏这数载春秋, 都是你们吴家选帝王。”魏帝见吴淼又要跪下,连忙将他按住, 继续道,“或许你从来不把朕视作你的君,朕也从来不把你视作朕的臣,可是照澄,朕也是即将花甲之人,下有弱累,你也是暮年不易,苦守独子。百年之后,无论权力皇位,还是高官名禄,一样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统一或许不能,但至少你我要留下一片稳固的山河给后辈们。这乱世,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吴淼听罢,早已双眼湿润,锒铛跪地,双手将奏报呈还,顿首道:“陛下所言,愧煞臣也。陛下恩德,臣粉身碎骨也不能报万一。”

魏帝亦俯身将吴淼扶起,诚恳道:“朕不妨给你交个底。更化改制,朕不会让陆家插手,这也是朕希望你能担任司徒的原因。改制的事情,虽然现在不急,但是大的方向也该划出来了,这样朕还能在有生之年给太子凑出一个稳妥的班底。所以司徒有任何想法,还望直言。”太子归来后,长安会进入一个平稳的执政期,类似今日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他已至沉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世家庞大的架构内动刀子,是他作为父亲有生之年应该担当的责任,而新君的任务是抚平伤痛,收揽人心。且在此之前,他有必要试探一下这位外朝魁首的态度。

吴淼心重重一跳,慢慢抬起了头,目光扫及魏帝搀扶他的手,这双手曾把他追随过的储君推向败落,也曾写下命贺祎不要将军务交给自己处理的上谕,这双手在乱世与朝争中打压过自己,却也保全过自己。这原本并不会让浸淫权场多年的吴淼启齿直言,但魏帝的策划与打算让吴淼犹豫了。

削强藩,削强臣,打击世家,修改军制,集权二字他早已看的明明白白。但是加强禁军、削弱方镇却需要一个过渡。一个好的改革,是要对原有的制度化繁为简,去冗裁杂,在时间的酝酿下巩固既有的良政,并且缓和去除稗政时给既得利益者们带来的阵痛。一味地巧立名目,创造新的法令,大刀阔斧地整改,不仅不能提高制度的运作效率,反而会让所有阶层惊慌失措,被损害的既得利益者还会发动更可怕的反噬。这对于世家执政已久的魏国毫无好处可言。

更何况吴家世代将门,官至太尉,到了他这一代已是司徒加身,名望俱极,一话一言,所关乎不仅仅是吴氏一门荣辱,更代表着大魏武官们的利益。加强禁军,点将轮防,不仅仅是吴家,整个大魏的武将的宿命,从此往后便只能任人驱驰,待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日,竟也毫无立足之地了。如此改革,走向崩溃的不仅仅是国库里的钱粮,还有人心。

于公于私,他今天必须要试着打消皇帝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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