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她被崇德皇后选为皇子乳母的时候,也是谨守本分之人。但在崇德皇后死后,有保太后贺氏的援例以及闻风接近她的人,也让她看到了许多种可能,因此不乏有雄心壮志。陆家强势,眼前的陆氏更是手腕刚利之人,而她本身就是长辈,实在不愿意屈居一晚辈之下。其次,她也认为作为未来皇帝的乳母,自己的权位也应当俱有一定的独立性。
现在太子与皇帝在诸多方面几乎要完全依靠陆家,而她自己甚至要依附于皇帝才能有所发声,于公来讲,对于平衡时局也是极为不利的。
一路入府,李令仪虽然走走看看,但对陆昭的讲解和引导也是应对寥寥。
陆昭见李氏这番神态,也就不再多说,只引她入席而坐。如今多事之秋,她也没必要去照顾李氏的心情。
李令仪入座后,满腹心事状,待陆昭让雾汐等人退避,方才开口一叹:“车骑将军今日所为,实在是太过轻率。薛琰身为京兆尹,京畿两千石重任,车骑将军虽有护军之职,但未有上令便兵刃相向,朝野震惊,就连皇帝陛下也是多有不安啊。”
陆昭闻言依旧神色恭谨,但语气却是冷然:“阿媪此言恕我不能苟同。渭水官渠,国之命脉,且不说官渠附近尚有数千人家,一旦轻动,水势迅猛,或波及秦州军,或波及灞上北海公。若使京畿动荡,各方趁虚而入,只怕也不是问罪一个两千石重任能够解决的。昨夜诸公各领家兵部曲,守护渭水边生民百姓,谁敢因此而令一人失寓流离,一人丧命浪中,便是与朝中贤良为敌,三辅百姓为仇,只可严惩,决不妥协!”
李令仪听到如此厉言,脸色不禁有些难看。其实薛琰与她关联甚大,由她出面本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是此次也是应皇帝要求,如果陆家真要置薛琰于死地,那么对自己的女婿薛芹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有永宁殿冲突在前,陆家很有可能将这个矛盾激化,转为对内宫卫尉等势力的清洗,届时她也无法置身事外。所以倒不如趁着局面尚未到最坏,来尚书府寻求转圜。
另外,她也想趁着妥善解决此事,抬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如今陆昭独领尚书事,把控禁军,加入殿前卫的各家也锒铛入狱,一旦陆氏想做出些什么事情,这些人根本无法钳制。如果自己可以借乳母的身份、长辈的身份来出面解决,也会让所有世家意识到自己这个乳母在朝局中的重要性。她也明白,陆归之所以直接把人压进廷尉,也是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所以把球踢给了台中。只有当她做到了这个调和人的缓冲位置上,才能与双方互有接触,来达成一些利益上的交换。
然而陆昭竟然一口回绝,就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下去,一时间竟沉默不言。
此时王谌有意圆场,因笑着道:“昨日水汛得解,三辅百姓欢腾,今日放灯祈福,也是感念皇帝陛下、太子与太子妃。京畿久历动荡,本该修养,若日后水利修复,百姓各得其便,这倒是比廷尉决案更重要的事。”
李令仪也能听出话外之音,还是要让薛家出血,来解决前几日各家毁坏的水碓与房屋的损失。但她实在不愿牺牲女儿未来的荣华,况且薛琰毁坏官渠这件事,于情理上也没有什么大错,根本不值得拿出那么大的代价去交换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若真达成了这个交易,她日后要如何面对皇帝,如何再执掌权柄。
陆昭心中冷笑,李氏心里想什么她又何尝不知。无非是借力打力,与虎谋皮,上讨好于皇帝,下交好于世族,以此换取在朝中从容。不过,这都是她陆昭玩剩下的了,不可能再给李令仪任何机会。她也曾想过,将薛琰也弄到黄门北寺狱去,让对方承认那些世家子弟的无辜,借此下了卫尉杨宁的兵权。毕竟李令仪也是太子的乳母,并非宿卫的实际掌权人。来日李令仪若愿意出宫,她也乐得保她平安换一个稳定的时局,而非血洗长安让更多的人受到苦难。
不过,面子向来都是互相给的。
陆昭遂笑了笑道:“阿媪用心深刻……”她先顿了顿,而后道,“只是现下仍要先以国务为重。既然车骑将军那人交付廷尉,那么薛琰是否有罪,岂是我等能够片言擅专的,那样又要置兰台诸公于何地?若是廷尉觉得京兆尹并无大过,车骑将军也自然甘愿受罚。”
陆昭表态之后,李令仪的脸上也旋即青白一阵。她的算盘还未打响,现在已经注定无法向皇帝交待。她也知道,若再留在这里也是恶客,于是假意叮咛一番,旋即离开了殿中尚书府。
待李令仪离开,陆昭再度坐回榻上,皱眉支着额头。不能够与李氏善了,对于真的想和元澈一起走下去的她来说,其实也是一种遗憾。
博陆
四月朔, 元澈已下陇山,与行台众人暂驻汧县一带。他大胜归来,朝中自然也要安排迎驾礼仪, 只是长安乱事纷扰,一时间却也难腾出手来筹备。元澈卧在榻上, 辗转反侧, 想着迎礼一事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又想着若筹备太过精细,他和她也免不了要分离日久, 似乎更不美满。于是元澈从榻上起身,叫上郭方海翻起屋内的箱笼来。
几场大仗下来, 斩获也有不少,除了赏赐给将士们的, 元澈也留了一些准备日后为陆昭添进聘礼中。那些玉器宝珠自不必提,因他知陆昭好翰墨, 便费尽心思寻了不少大家翰墨,其中以晋朝二王真迹最为珍贵。
长轴慢慢展开, 笼鹅竟去之简诞, 看竹即造之疏傲,仿佛可见昔日名家父子荫映江左的清风长袖。元澈不由得赞赏道:“神以无累而全,气以自然而充。果然是颠放方出草圣, 但肉者不过墨猪而已。”
郭方海不懂翰墨,看着长卷上笔走龙蛇,竟一个字也认不出。然而他对陆昭脾性也知一二, 实在不确定这些书法长卷陆昭会喜欢:“这太子妃是个清峻严整人儿, 平时不苟言笑的。殿下瞅瞅,这两幅字儿横竖撇捺他……他歪着来。”
“你懂什么。”元澈脸上一副嫌弃的样子, 但眼中熠熠,仿佛笑开了一朵灯花,“这叫敛情而后多致,清冷而后成趣。”
他一边说一边欣赏着大家之笔。米色般光亮的纸淌在他的掌心,让他想起了她的身体,如月色下的绸缎,用掌心擦碰,寂寞得全无声音。那片肌肤在他手中,仿佛易碎的古纸在室风中颤抖,却唯独没有躲开。
院子里回响的敲门声打断了元澈的思绪。郭方海前去查问,回来时则道:“殿下,李媪想见殿下一面。”
“她怎么来了?”元澈心下生疑,又不好不见。待郭方海引人入内后,元澈亲自引乳母坐下,关心道:“春夜寒峭,宫中事多,阿媪不必奔波来此。”
李令仪与太子对席而坐,和蔼笑着:“殿下大胜归来,勇壮得用,只是如今朝中不安定,典礼不知何时才能定下,倒是苦了殿下在这荒郊穷乡度日,我这老妪也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才请旨出宫,前来看顾。”
元澈对近日长安发生的事也有所听闻,因此好言劝慰:“社稷不安,国事艰难,所仰赖者也不独勇壮,朝中平衡久治,也需问以群策。”
李令仪却长叹道:“人生堪用时光不过二十余载,白驹过隙,弹指挥间,却是时流壮士无数,可见时势总是辜负英雄的。京畿有太尉坐镇,朝堂有司徒明政,年轻人偶发意气,虽失之轻浮,两厢平衡,倒也得宜。”
元澈闻言脸色已是一沉,却不欲表现在外,假装低头整理衣摆:“阿媪漏液来见,可是为薛琰一事?”
“我不过来看顾一眼,想亲眼见见殿下。”李令仪起身蹲下,替元澈将衣摆上的褶皱一一抚平,见衣摆一角有一处挑开了的线头,便如往常一样从荷包里取出针线,三两下便缝补压好。“殿下即将大婚,东宫立府单过,以后一切衣食住行便要由太子妃一力操持了。”
“阿媪误了。”元澈此时的语气已说不上好,“太子妃是太子妃,母亲是母亲,乳母则是乳母。昭昭是我的妻子,我与她互爱互敬,相顾相惜,这才是一等一的本分。”他措辞分明,神色疏离,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感觉到抚在自己衣摆上的手为之一颤,随后赶忙找补道,“这婢女是婢女,内侍是内侍,各司其职,各有其责,况且东宫亦有令史、女官。阿媪年事已高,也实在不必事事操劳。譬如取柴生火,洗菜做饭之类,交予旁人便可。阿媪也知,我素来也不在意这些小事,若使阿媪劳累至疾,才是我最不能开怀之事。”
元澈说的话虽然有所转圜,但是落在李令仪耳中如何听不出来,她低眉苦笑,目光冷冷:“贵有贵命,如今谁不知未来的太子妃是把控军政、录尚书事的巾帼英雌。若再为殿下素手奉羹汤,执剪裁罗衣,反倒会让世人不齿吧。”
“阿媪今日是要与我在此相论竟夜?”元澈微微抬起头,虽无恼怒之色,但神色早已不见和煦,尽是肃容,“阿媪想的是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只想告诫阿媪,不要执念太深,妄取祸端。”
李令仪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太子。说实话,她羡慕保太后贺氏,却也知道自己不同于贺氏。今上母亲早夭,贺氏是一手将今上与长公主带大,连皇位都是贺家一手策划得来。而太子母亲在元澈十六岁时才故去,自己并无太多身为长辈的威严。且元澈那时已被封为皇太孙,后又被立为太子,传承统序已定,她并没有力挽狂澜的功劳。
“殿下已猜测到老妪心事,可否看在老妪服侍殿下这十几年,听老妪说几句话?”
元澈一愣,心中到底顾念着情分,神色也缓和了些:“阿媪请说。”
李令仪理了理鬓发,道:“薛琰是王臣,陆归也是王臣,护军将军本领长安城宿卫,陆归用护军府拿人,并未执诏,纵使在情,也不在法理吧。不论官位,不论爵禄,陆家娘子与我俱是后宫人,执内宫事就算是本分,沟通外臣、方镇总是不对的吧。今日他们内外勾结,私捕两千石,明日就不会内外勾结,执行废立……”
“阿媪慎言!”元澈忽然高声喝止,“且不说车骑将军襄助收复京畿之功,他私捕薛琰,内情如何,我已深知。薛琰毁堤堵渠,使水路不能通行,断绝京畿粮道,各家不忿,干涉作乱,也已立案。这些人执迷私欲,罔顾国政,借此要挟中枢,以报私怨,为何不能交付廷尉论罪?且内外臣互有沟通,是历来皆有的事,只要为公,何须苛责?不说旁人,孤也有一二私交,阿媪是否也要认为孤这是内外勾结,将要逼宫?”
“车骑将军手握重兵,陆昭把持禁中录尚书事,陆家早已尾大不掉,跋扈难制,太子难道也要罔顾这样的事实!”李令仪此时早已无半分怜态,语调中尽是冷静。
元澈已是勃然色变,忽然站立起身道:“如此说来,凡手握重兵者,你我都要怀疑其心有二念,心存反意?阿媪这么说不过使戍守边镇者寒心,略有私心者更不忠于家国而已。”
“殿下,殿下这样的想法,使陆家独秀于朝堂,便可让内外安定,诸人安心了吗?”李令仪陈词恳切,“老妪何尝愿与太子殿下在此处争执是非,殿下未来的戚畹之贵是有才华之人,那当然是可喜可贺,但昨日车骑将军罔顾国法律领,我去问问他的亲妹妹,你可知她是如何说的?”
“老妪我入殿中尚书府后,她便厉言相向,冷色以待,言辞意态之决绝,是要置薛琰于死地啊。我倒想问问她,这是否是对尊长该有的姿态,是否是对未来夫君的乳母该有的姿态?太子要指望这样的人家来尽忠义,何异于痴人说梦。依老妪看,这样的妻子殿下与她诞下子嗣便是尽了情分,来日从祖宗家法,便是对陆家也有了交待。”
“提什么祖宗家法!”元澈忽然拍案而喝,震得茶杯碟子沥沥作响,“你们要算计杀她,打算起她的孩子来,先看看能不能过孤这一关!”
李氏惊惶,直接从席间跌落在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太子,嗫嚅了几句,待回过神后,方敛裙下拜道:“昔年山河漂零,立足不易,幸得故皇后圣眷,老妪一家才得有一隅安居之地。先帝时易储之变,各家俱掌内外,陛下至今仍不得伸展。太子以为娶了陆氏,来日便可得意朝堂了吗?那些世家尚知联姻各方,守望相助,才能得以从容。太子殿下执意如此,待日后情感消磨殆尽,又当如何自处呢?”李氏此时已落泪涟涟,痛心疾首。
元澈心中动情,父亲的经年往事,不得不让他内心摇摆,但陆昭每一次所作所为,也让他更为坚定。“阿媪,或许分头下注,左右逢源,我难比王谢之流。但对于这个世道,我与昭昭也自有一番见解。门阀执政看似平衡,却始终固守从宜,难得大道。大魏尚未一统山河,百姓仍困于饥馑,固守此态不过自取灭亡。昭昭看似从门阀执政之滥觞,但所作所为,却一直在志力于构新革弊,脱离淤泥。倒是阿媪所为,仍只着目于保太后执政的旧统,看似维护平衡,其实不过是护食幼童,只图碗中冷粥残羹而已。”
李令仪听完太子一番陈词,一时间也只有默然。她看到他眉眼间的颜色,不同于以往的深邃,那是一片映着光芒的青黛之山,耀白之水,山水盈盈,无限庄严,无限完美。
“好,好。”李令仪听到此处也躬身而起,“老妪也不再作这些厌声,只再问一句,薛琰之事,陆氏当真不会下以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