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主殿的甬道内, 新的内侍正监李福将一个绣墩移至背风处,随后魏帝走进了这片区域。雨夜湿寒,魏帝身披一件厚厚的棉袍, 待坐定后,李福将一块出锋的裘毯搭在了魏帝的膝盖上。这时, 汪晟才收回了目光,继续望着议事的台辅们。
“仰赖圣躬德泽, 皇太子英略,诸公忧勤, 京畿内外宫城内外几经战乱,如今承安继治, 王事政事也理应入轨合辙了。”吴淼的语速不紧不慢, 但下首已有几人注意到,这位司徒正悄悄绕过绣衣御史,重新给这场议事定了一个调子。何为入轨合辙?凡事依法理依流程, 那才是入轨合辙。北军本统长安城防,入宫执行宫防,本身就是悖法乱礼。
“从去年到现在, 宫内两次兵变, 一场大火,西北又有战事, 函谷关东也多有不安。宫内各项储备每月都要告急一次,坊间乱斗,明堂溅血,桩桩件件不可谓不触目惊心。所幸北海公、车骑将军发兵勤王,太子和殿中尚书率领义师夺回宫城,都中这场仗总算是胜了,不然我等也是要为大魏死节了。自然,这都是分内的,但是若无兵患,宫内还生乱事,只怕也不是殿中尚书一人引咎便能了事的。”说到这里,吴淼止住了,静静等待了片刻。
众人表情肃穆,司徒开始往外摘人了,而汪晟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西面。
魏帝坐在绣墩内,闭目倾听。吴淼再做切割,开场白已经将他这个皇帝与太子二人摘了出去,而后面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重描此次收复京畿之功,将陆家、北海公和太子三人又重新捆绑在一起,也就是说陆家已经在被吴淼刻意从论罪的圈子里摘出来了。
这些话都是在说给他听的。这是一场权斗,权斗挑起了事端上的矛盾,但却是为了解决利益上的矛盾。在解决之前谁都不要动刀,门阀间的内斗应该保持体面。
多少年的君臣相知,偏殿内吴淼早已知道魏帝就在某一个地方旁听。他继续调整着节奏:“昨日夜里,銮驾归都已近子时,但是在驰道戒严上却出了岔子,导致原本子时戒严,竟往后拖延了近一个时辰。殿中尚书。”吴淼转过头,向斜对着的陆昭道,“宫内禁军是你和冯将军在管,现下宫城戒严,冯将军需屯守司马门,不能来议事,昨夜的情况便请你单独为大家陈明吧。”
陆昭向左右各席拱了拱手,方才道:“昨夜,薛贵嫔乳母与北军一道入宫,经司马门解兵入宫禁,随后欲从长乐宫北阙入内宫,我没敢放人进来。”
“这就不对了。”薛琬虽然在末席,但是反应极快,“怎么冯将军放了人进来,殿中尚书反倒没有放人。是否是北军所执手令不具此效?”
坐在一旁的王峤先和王谦对视一眼,而后继续垂目凝思。汪晟和韦宽的目光却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昭的身上。
陆昭仍然不疾不徐地回答:“冯将军驻守大司马门,通兵内外,北军所执皇帝诏令,入内自然无不妥。但是内宫行走除了皇帝诏令,领兵者还需执通行符印,但当时北军的人并没有拿出来,所以我们没敢放人入内。”
其实陆昭也明白,如果北军没有同行符印,过司马门也是极为困难的。但是冯谏毕竟是太子母家的人,太子归都之后,必然要面临着皇太子以巨功挟父执政的敏感局面,既然有皇帝手令,对方人数又不多,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处处为难,触及双方的底线。
薛琬对这件事也有心理准备,当他接到这个计划的时候,知道刘炳是通行符最重要的一环。女儿的乳母在入宫后也将事情原委跟他说了,通行符乃是内通使,只有领营兵的三公和刘炳这样的正监才有,不可能流落在宫外北军的手里。当时冯谏已经质疑过一次,所以他们在北阙的时候已经不敢再用。
不过薛琬也清楚,陆昭并不知悉这些细节,因而目光紧紧地盯向了陆昭,虽然极力压着声音,但在大殿内仍洪亮得颇为突兀:“大司马门乃是静遏内外之重,地位诚不亚于殿中尚书府,内外本应一体,怎么却军行二法,政出两家?”
陆昭此时才回过头冷冷望向薛琬:“薛尚书,公车司马名属领军,脱胎于卫尉属,殿中尚书府则由皇帝直辖,其本源出自尚书府。况且各部宿卫军号各有不同,掌兵者各司其位,武库、司马门各宫卫皆独立,为的就是防止各属串通,此乃杂取之道。”陆昭声音平静如同子夜时大殿内的刻漏,但气势上却死死地压住了薛琬。
王峤知道,陆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只是碍于曾出仕保太后不能说。而他又急于求取荆州,此时自然要为陆昭补全,因笑着道:“殿中尚书所言也是因前车之鉴,仅由一家把控内外,一旦出事,所害甚深。如今冯将军与陆尚书各自独立,譬如江河二纽,源有不同,却各屏南北,皆为国之藩篱啊。”
薛琬被陆昭和王峤二人一刚一柔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语气也变得更为情绪化:“即便是各自为政,那也不宜驳回皇帝本人的意见吧。殿中尚书既直属于皇帝,理应为皇帝之命是从。不知陆尚书是服从不料还是不愿意服从,今日不妨直言。受君之禄不能尽忠君之事,这……说不过去吧。”
此时韦宽在一旁开口道:“或是罢官免职,或是以罪罚处,陛下自有钧意,也不是我等能够置喙的,这种事理应入觐问讯陛下吧。”
陆昭略带惊异地看了看韦宽,韦宽这句话看似在反对薛琬,实则把自己的任免权直接交给了皇帝。光禄勋西汉时列为九卿,掌宫殿宿卫,领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将,乃是重臣。但是自前朝以降,便只掌宫殿门户名籍。譬如外官遭劾禁入宫省,则通知光禄勋废止门籍。就连官署都被搬到宫禁之外,虽然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将这些宿卫仍在,但光禄勋署已罢,在人事上也无选举之任。这部分禁卫军改由领军典掌,而羽林等将官渐为御前侍从武官之职,无宿卫宫门之责,也就转到了殿中尚书府下。韦宽去接薛琬曾任的这个光禄勋,想来也是有意做一个禁军方面的主官,但被架空的太厉害。
没办法,陆昭不喜欢有人和她在禁军一把手上平起平坐,也不喜欢有人夺权。对手得意失意,她也没有精力去照顾。既然韦宽有不平,又在这种场合下隐隐透露了不平,那么在陆昭的心里已经可以被抹去了。
“韦光禄。”吴淼缓慢而有压迫感的声音投向了这片末席,“皇帝陛下几日操劳国事,昨夜子时之后方才入眠,如今要忙着礼仪,又有旧伤,即便有空也
应该休息保养。”
偏殿西侧,刚刚离开绣墩的魏帝听到这句话,只得慢慢坐了回去。吴淼都这么说了,他这样出去算怎么回事?告诉大家皇帝其实在隔墙偷听?汪晟心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他越发感受到司徒那股引而不发的绵力。不知什么时候,议事的节奏竟被吴淼全然掌控了。
汪晟有些慌张,也赶紧做出补救,希望让皇帝的存在感和影响更多一些:“司徒说得不错,这件事谁有责,谁有错,要分清楚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提什么罢官免职的事情。陛下此时还歇着,且不说是否有这份精力听大家闹情绪,就算是要升要贬,也得等陛下休息好了之后,再下圣断。光禄勋所虑是秉中直言,只是失于情了。薛尚书如果还有需要回禀的便继续说吧。”
薛琬见能顺利接过话柄,便继续道:“昨夜陛下下诏,我事后听说,也了解了一些内情。薛贵嫔昨夜突发恶疾,急需太医诊治。陛下担忧贵嫔身体,护军府又有明日大典的要务帮不上忙,陛下这才下令让北军出面,携贵嫔乳母入宫请太医出来。但没想到殿中尚书却拒绝了这个要求,并且将人往外赶,这才造成了驰道堵塞,圣驾不能在戒严之前回宫。”
“这件事殿中尚书怎么说?”吴淼问着话,但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默默望着西侧的那扇门。
陆昭的目光亦看向那扇门,随后回禀道:“此事我也有疑问,若只为寻医,遣贵嫔乳母并两三侍卫入宫即可,何须大动干戈请北军之众邀情于阙下?此外,戒严立栅殿中尚书府早在陛下回宫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布置好,所有人等俱应回避。且太医早已遣出,北军众人竟冲撞戒严线一个时辰之久。”
“哈,大家可都听见了。陛下请兵,你却说大动干戈。”薛琬忽然站起,戟指道,“殿中尚书,你这是在质疑陛下令谕!这是违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周公
西侧的回廊内, 魏帝闭目倾听,此时已有几名内侍入内为皇帝更换礼服。魏帝闭上了双眼。
静谧,惊恐, 那扇木门背后,是朝臣们的机锋言辞, 木门前方是皇帝的僵硬姿态, 作为门阀们的傀儡,他的胸臆间掠过一丝悲凉。在那片恍惚的记忆中,易储之变的前夜,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 甚或就在这片与木门相去五步的绣墩上,他聆听了贺祎与薛琬、卫遐与蒋弘济、吴淼与秦轶一番番的争论, 一番番的试探,彼此确定着利益的边界——那是他们的边界。那一刻, 他的乳母贺氏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挟持着门阀世族不动声色沉重压迫, 将因好奇心旺盛而趋于那扇门的身体重重压下。而从那以后,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需要他表态吗?他的表态有意义吗?他有资格表态吗?解释不多余吗?意见被正视吗?当他走向那个居于大殿正中的坐席时, 会被人期待吗?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带着这样的疑问与他的保姆坐在这里。那扇门还在,绣墩还在, 偏殿中的御座也还在, 只是那片坐席上的人已经换了。再后来,他的保姆也不在了, 保太后贺氏这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了偏殿之内。而绣墩上安坐的他,更加安静,更加成熟,那片目光也更加冰冷。然而渐渐地,他发现了这里的好。
他永远是神秘的,他不再如履薄冰,反而那扇门后面的群臣们会如履薄冰。所有的争论只会局限于那扇门背后的空间内,让中书监去争取,让尚书台去博弈,让三公九卿们提出纲领,让方镇重臣们躬身执行,矛盾永远不会上升到他身上,他仍拥有着一个未曾表态的价值。
这一点点心得,他运用自如至今,同样心照不宣的,还有那位给他提供全盘计划的谋臣。
陆昭安静地目视着薛琬,仿佛看着一只疯狂攀咬的恶犬在吠叫。他此行所用只有一招,他此行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所有事尽可往皇帝身上拉扯,反对便是忤逆,驳回就是犯上,因为薛琬太清楚,要拔掉北军就不能牵涉到皇帝,牵涉到了皇帝就无法拔掉北军,因为皇帝是世家共有,是所有门阀权力的源头。如果她执意于此,只会加重自己的跋扈和专权。若连皇帝的意见都能够没有缘由地驳回,确切的说,罔顾大家利益地驳回,那么每个人只会担心自己权力的来源是否已岌岌可危了。
此时吴淼也抬起头望着陆昭,如今已经到了最微妙的时刻,阴极而阳动,盛极而必衰。陆昭若往后退一步,那么局面会重新回到门阀执政的原点上。内朝各家争据朝廷势要,一起控制皇权,在一次次借以皇权发号施令的过程中,互相推手,此消彼长。外朝则竞据形胜方镇,以外制内。如果陆昭更进一步,便会趁着陆氏把守宫城内外时继续巩固权柄,即便陆归回到秦州,陆家也会在内朝外朝都占据极大的优势。如此一来,就会出现门阀政治中一家独大的眼中局面,这是世家们所不能允许的,陆家也会因此遭受更大的反噬。
面对薛琬对她的攻讦,陆昭的语气也不乏严肃的提醒:“薛尚书,此乃庭议,何故大声喧哗?我身为殿中尚书,把守宫禁,皇帝陛下未居禁中,我理应对来源不详的诏令提出质疑。北军是否有挟君之嫌,是否有矫诏之疑?北军自己能向殿中尚书府说清楚即可,无需度支尚书动气。”
薛琬愣住了。陆昭一句话撇了自己的罪,一句话说明了殿中尚书府的职事,一句话说明了北军的所有行径并非不可置疑,同时又不涉及皇帝,可谓句句在理,无从反驳。
在场之人但凡与陆昭亲近者,神色也不由得为之一振,陆昭这是已经亮剑,准备与北军势重彻底决战了。吴淼神色复杂地看着王峤与王谦叔侄。陆昭表态决战北军,正如陆昭昨夜在雨中严拒北军入宫一样,这是陆昭在身担魁首之责,为背后的利益集团扛住压力。这样的首领是值得追随的,但是之后当陆家势位达到一个顶点的时候,他也真不知道这两位会不会是第一个背后出刀的人。
“既然如此,那涉事北军理应先入廷尉,接受审讯。中书、仆射。”吴淼抢先定下了调子后,把头转向王峤和王谦,“此事事关重大,我记得典礼中也有北军的人参与吧。”
王峤点头,王谦躬身道:“正是。”
吴淼点头后拱了拱手:“劳烦中书与仆射代拟一诏,稍后送入御前,陛下批过后即办即发,令护军府与太尉暂时将北军余众围入东外郭瓮城看守。在这件事情有定论前,不能允许治安再出差池。”
王峤和王谦纷纷应下。
眼见事态转急,薛琬急中生智忽然质问道:“皇帝陛下就在永宁殿,是否是挟君,是否是矫诏,完全可以请询钧意。司徒与殿中尚书何故非要审讯,是否意在绕过陛下?你们如此做,谁才是挟君?谁才是矫诏?怎么,你们敢做还不敢当么!”
王峤和王谦的动作双双一滞。吴淼没有接言。韦宽看得眼热。王叡则一直处于沉默之中。汪晟小心翼翼地将头微微抬高了些,看着眼前的局势,立马低下了头,这回的场子他也接不住了。
陆昭却镇定地笑了笑:“那么请问度支尚书,那封诏书有没有写明出兵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