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疾雨, 黑暗中桐花落尽,似有玉琯临风,声散江天。元澈在宽大卧榻一隅辗转而眠, 睡梦中似遭鞭打。冰冷的佛堂前,那个人孤然而立, 他展臂摸到了她的脸, 冥迷之间她又轻轻错开。巨大的佛像伫立在她身后,扭曲,弯折。六十四梵音清远杳杳, 流转声、流泽声、柔软声、清净声、离垢声、具足声,庄严声、圆满一切声, 似将方寸黑暗透成金界。
她一袭白衣,赤足而立, 轻盈浮于一片黑水之上,喃喃吟诵。
“蛛蝥有弑侣之无奈。”
“衣冠不敢忘仇。”
金界剥落, 梵音远去。那张脸变幻再变幻,清冷与妖冶, 幽光与冷艳, 最终浸泡在一片暖红中,染尽死亡的甜腥。
元澈轰然而醒,他慢慢坐起来, 才发觉里衫已全部湿透。他走到窗边,此时殿外尚有三两声凄凄虫鸣。疾雨未休,他不知道它们之中又有几只可以在这场风暴中存活下来。
自上林苑传出刺客一事后, 文武宴便叫停不办, 但如今时节,各家也不可能就此归家。于是, 滞留在京中的世族们便开始走动起来,京内有公府豪宅可以拜访,城外有山水庄园可供流连,而臧否议论,既是本朝之风,也是时局中的重中之重。三两家聚在一处,人多口杂,便有诸多解读流于京城。
王子卿衣带如水,剑光如电诚然是一桩美谈,但众目睽睽之下,韦光为箭矢所伤,众人也很难不加以猜测。汉中王氏自然成为此次的主要怀疑对象,毕竟当年汉中王氏连谋杀凉王妃的事都做得出来。然而此事并非全无疑点,主谋全凭猜测,就连唯一一个算得上证物的号牌都来路不明。但时人之所以不为汉中王氏发声,也是因为目前政治气氛和舆论偏向对汉中王氏极为不利,一旦有人张目,只怕会被韦氏等人第一轮集中火力干掉。
其中被争论最多的还是王叡迅速离开上林苑后并没有再归来。毕竟从先前的争斗来看,王氏子弟也算是涉事一方,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人站出来拢住局面,甚至没有给出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解释,也是在违背世家大族的行事风格。
子弟如此冷漠,如此不通情理,甚至在关键时刻连担当都没有,日后又如何让人加以信重,将自家前程托付。随后,相关的言论也都扩散开来,譬如之前王叡与陆归的清谈,便有人评论王子卿看似旷达无碍,玄风朔雪,实则残骨枯心,只见寒色。更有时人道,公主矜贵弱质,一生幸福断不能交予这等人之手。
然而此事最终被推至政治层面,是在司徒府。王叡将议司隶校尉,薛芹既是司徒府的东曹掾,又是知晓韦钟离被杀内情且目前在京的唯一证人,他的表态决定了事情最终的走向。虽然王叡备选帝婿一事已无可能,但最终这个事可以被发挥到什么程度,薛芹仍有着一锤定音的效果。
这几日,长安总刮着冷风,菊花凋白,散落一地。这一日却暖阳高照,国公府内泰半都借此赏秋出游,陆昭独留在府上,准备迎接来客。
吴玥与王赫一道登门拜访,此时陆昭身着常服,亲自至大门迎候。宾主双双见礼,陆昭便引二
人至府中花园,于亭下摆宴设席。待金罍中坐,肴核四陈,三人各相让一番,旋即入座。
□□酒清澈,注入藤杯,亭中酒香满逸。陆昭先开口道:“听闻逸璞昨日便升卫率,光奕也升直侯,今日先贺此佳事。”吴玥与王赫二人亦连忙诚谢。
几人各胜饮一杯后,陆昭问道:“今日逸璞和光奕拜访,不知太子殿下可知?”
吴玥回道:“昨日我禀明太子此事,太子也说调任后拜访先前属长,乃是正理。”
陆昭听完点头赞许道:“你现下是在太子身边任事,卫率领精兵宿卫东宫,亦任征伐,入外臣府没有不禀告的道理,此乃正论。君臣既是一体,倒也不必有所隐瞒。”
吴玥任太子左卫率,坐不坐得住这个位子,全在太子手里。畏则畏,敬则敬,但不需要瞒着,瞒则示人以虚。
吴玥应是,又道:“近日,司徒府倒是有些风波。长史、和几位外朝官多有上奏,要求褫夺王泽谥号及追封。但外朝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此事宜付有司彻查,不可独决。”
侍者又替众人各注了一回酒,陆昭笑了笑道:“看来这位长史也是有心啊。”
若褫夺王泽封号,那么接下来,必然要以重利安抚王家。政治斗争到了这种层面,厉言者未必害人,顺言者未必助人。付之有司,看上去是要还王家的清白,但其实只要此事一日没有定论,王家便一日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从而饱受非议。
“薛芹议司隶校尉议的怎么样了?”陆昭一面命人为吴玥、王赫二人布菜,一面问道。
提及此事,吴玥的面色也有些阴沉:“此事我与父亲心中也颇多疑惑,前日司徒府议事,王叡仍在薛芹所拟备选名单首位。时局如此,薛芹举才仍不避讳,倒教人有些摸不透。”
陆昭此时也停下筷子,神色已十分警觉:“议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尚书交待我的事我没敢耽搁,议事就在文武宴的第二日。”吴玥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昭一眼。
文武宴当日戒严,王叡是被挡在戒严线外,是无法入宫去司徒府沟通的。双方在短短的时间内不会有接触,但这么大的事情,薛芹竟然以近乎果断的方式来支持王叡。这段时间内,甚至都不够两个门阀来达成任何交易。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默契,这意味着汉中王氏已经对薛氏产生了不容反抗的压制。
听到这个消息,陆昭只觉心底一凉,诸多回忆渐渐涌上脑海。
先前皇帝分设六军的提议,北军在戒严前一日闹事,看似出面的都是薛家,但背后出谋划策,布置一切的,就是汉中王氏。而且所有的事情,汉中王氏似乎都没有吃过什么亏。汉中王氏开始控制薛家,大概也是自皇帝提议设立六军之事后。至于契机么……陆昭沉思冥想,问题大概是在王叡对设六军的表态上。
薛琬提议各家共掌禁军,看上去是让场面利益分摊,但最终还是将利益集中在少数人身上。陈留王氏、京兆韦氏是既得利益者,但薛琬本质上还是对以她为首的关陇、西北世族狠狠地动了一次刀子。她忽然明白王叡当时为何反对设立六军。正因为他反对了,日后便可以将分设六军的内幕公布与众,可以让大家对薛氏进行一场残酷的反倒清算。至于汉中王氏现在所掌握的力量,绝大部分应该都来自于薛氏长年经营积累的宿卫,但是这部分宿卫又由谁来掌握的呢?
不可能是李氏或杨宁。陆昭清楚地记得,北军闹事的那个雨夜,她请李令仪出面,对方却一名宿卫都没有带,孤身前往。那种时候连随身保护的人都没有,说明她对宿卫没有掌控力。
吴玥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寻常,连忙推了推旁边的王赫,示意他停箸。“殿中尚书可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若需要帮忙,但请吩咐。”
陆昭目光清冷,然而抬起头时已换上了和煦的神色,道:“无他。只是……逸璞,听闻你与陈留王氏家的娘子有婚约?”
“正是。”
陆昭点了点头:“既如此,赶紧找借口请个假,尽量在年前完婚吧。”
吴玥方要细想,陆昭又道:“先前你执意在殿中尚书府下任原职,其中深意我已明了,如今你能任职太子麾下,想来也是如你所求。昨夜骤雨方歇,明日或再起惊雷,来日若能重逢,还望不要辜负昔年你我这一番初衷。”
此时吴玥也不再言它,深深一揖。
傍晚,靖国公府前往庄园的人已经悉数回来。陆昭要见父亲,陆振也立马换了衣服,召女儿入内。陆昭直接将今日与吴玥所言向父亲交待一遍,也说出了自己对时局的一些看法。
陆振在听完女儿的想法,长舒一口气道:“该来的终归要来,现下,你和你兄长的婚事第一要紧。待婚礼完毕,长安方面,你兄长是不宜再逗留了。”
陆昭点了点头:“那父亲到时候也随大兄一起出都吧。称病上表,余下就让我来为父亲打点。”
“不必了。”陆振却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从爹爹接任司空、护军府那一日起,就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这个家也是爹爹的家,爹爹已经老了,去搏这条命,总比你们搏要值,总比你们搏意义要更大。”
陆振走向前,抚了抚陆昭的鬓发,女儿的头发仍与小时候一样,乌黑柔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需要再为家族去背负了。放下心事,放下尚书印,你会有自己小家,会有爱你的夫君,或许还会有一双儿女。去吧。”陆振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满儿她们已经把你大婚时的几套衣裳钗环都送来了,快去试试。”
陆昭只觉双眼酸楚,她看着父亲越笑得慈爱,越觉得双眼快要托不住那些眼泪了,哽咽了几声,却再也说不出话,就这样生生地被父亲推了出去。
陆振目送女儿走出院落。此时晚霞缀空,秋云叆叇,一只老雀腾腾飞起,冲向空中与在巢上盘旋的群鸦殊死而斗。它尖锐地鸣叫着,忘死地钳啄着,然而不敌,片刻后铿然坠地。那片风平浪静的淡白色菊花残瓣,终于在老雀落地时掀起了一丝波澜。
陆振抬头望望不远处的树枝,早春才孵出的几只小雀正机警地守护着巢穴,而它们的羽翼亦将丰满。
惊鹿
自薛芹发声支持汉中王氏后, 对于公主婚事的安排,禁中也给了最终定调。王泽一案重新论罪,暂夺王泽谥号等哀荣, 王叡身为王泽同族,阀阅有瑕, 因暂退参选。韦崇也以胆怯怕事等时评忿忿退出。如此一来, 陆归便成了众望所归,而王叡则领司隶校尉一职,即将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