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土断之政,是咱们提出来的,但咱们也有解释权。诏令之后可以再出一个明确细致的辅令,先在河南的阳翟、阳城、梁县三个地方改,试改之后再依次向外铺开。世族交易田地的定价和政策,朝廷不好制定,但封国可以私下制定。给太子妃的封邑扩充兵制,调资源,派吏员,让太子妃好在封国内定价。这样至少阳翟的豪族就不会有那么多资源在本地买地,会蜂拥至其他地方买地,如此一来,其他地方的价格也能稍稍控制。”
江恒却皱眉道:“给太子妃添了这么大麻烦,太子妃会愿意吗?”
魏钰庭笑了笑道:“她会愿意的。阳翟别看巴掌大的地,那可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能够借机清理整肃,何乐而不为?而且说不定阳翟这盆水还能救到近火。”
江恒点了点头:“若能平息此事,使百姓安宁,自然最好。只是是否对陆氏放权太过了些?”他受陆家点拨而来,此时也得洗一洗自己与陆家之间的关系,因此言辞间不疼不痒地点着魏钰庭。
魏钰庭摇了摇头:“土断之政,利在万代,利在国家。若能使万民万代得活,国家得以强盛,我也宁愿让太子妃一代之赫赫。”说完魏钰庭重新走到那个小柜子前,将那支笔和包好的麝墨取了出来,随后在案前写了一封信,信后还用朱泥按了手印。最后魏钰庭将信和笔、墨一同包好,随后对江恒道,“宫门口有中书署衙的马车,还有半个时辰戒严,你我速去靖国公府。”
“此事我们不去和太子说吗?”江恒一边出门,一边问。
魏钰庭道:“诏令到底是皇帝批准同意的,太子作为储君不好直接插手。”
陆昭父亲因戒严,不在府内。陆昭见魏钰庭和江恒一同前来,连忙将人请入书房。
魏钰庭将自己批准诏令的经过以及相关诏令的内容,悉数告诉了陆昭,随后便将携带的包裹打开,道:“这是今天晚上尚书令王济邀请臣赴宴时,送给臣的东西。这里是臣自认收受此物的证词。”
魏钰庭知道,这一次不仅仅是让陆昭出面救司州、救百姓,更是救寒门、救自己。因此光是政治上的让步是没有用的,作为寒门魁首,他必须把这份自污信交到陆昭的手上,来换取双方的绝对信任。
陆昭将信的内容看了,又将东西看了,随后交给身边的雾汐道:“东西先收起来吧。”
双方有了坦诚以待的开始,陆昭也就说得比先前更直白了些:“土断
这件事,虽然诏令下了,但你们心里要有一个预期,这个政策可能这十年,三个县都完成不了。”
魏钰庭和江恒面面相觑。
陆昭继续道:“河南目前这个样子,最重要的不是朝廷的人口问题、土地问题,而是不能让这群人出现一丝一毫的□□。普通的□□,朝廷镇压下来就可以了结,但有宗教背景的□□,历朝历代,没有个十年平不下来。有宗教制成的叛军,几乎没有任何战争成本,兵员、粮饷,这些都可以不考虑。宗教可以冲上前台,可以深埋地下,一旦出现借宗教兴乱的苗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再者,不要盲目打压世族。世族虽然是这些淫祀的后台,但也是这些潜在叛乱者的锁妖塔。豪族实力大损,便与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一样。世族在,这些流民顶多成为荫户,该种地种地,该织布织布。一旦世族倒下了,流民便会投靠强盗、投靠军阀。世族削弱,就只能抱团取暖,一起投靠军阀。不要忘了,曹操的青州兵——数万的精锐家底是怎么得来的。”
“你们能保证做到这两点,我们就可以一起解决此事。”
先前魏钰庭没有做到中书令,声望和地位很难拢住整个寒门,但如今不同,这也是陆昭愿意与魏钰庭进行一次深度合作的原因。
魏钰庭听罢,叹服之余也是激动不已:“一切便依太子妃之言。”
“好。”陆昭道,“那么我们先裁定一下派往两个县的官员和封地的属官。”
几人相谈,从深夜至天明。待魏钰庭和江恒向陆昭拜别离开,魏钰庭忽然忧心道:“王子卿布局严密,所图甚大,臣担心司州或许无法躲过战乱,数万百姓将为此子野心而沦亡,天下又将出奸雄啊。”
陆昭望着朝阳升起的方向,淡淡道:“司州自古四战之地,几百年来杀出来的人也只有一个曹操。”
虐杀
新平所在乃是陇右与三辅接壤之地, 泾水北绕,峻岩南峙。其郡治漆县依山为城,自城上俯瞰, 便可一览陇山地势之雄壮,乃是实打实的畿辅之藩卫, 南北之衿要。
秋风江上, 枫红低映,时近年底,西北各州郡也纷纷开始起运本年课税。又因近年来多南人北上侨居, 再加上都内三场大婚之礼,也不乏有往来贩售货物的商家, 官船商船俱入大江。
新平境内泾水河谷中段,水势落差较大, 因此官府设立重重堰埭,用壮牛挽船, 助官船渡江。每日渡船数目约有十余艘,根本不足以同时应对官船和商船。钟长悦和云岫在秦州亲自筹划运送课税一事, 因此早早下令让各家商船与官船错开行驶时间, 部分货船建议通过车马转运,以免堵塞水道。在所有船只进入新平郡前,都要经过州刺史府进行分流, 根据输送物资的轻重缓急来分发通行令。
傍晚,一艘巨大的货船自江面驶来,周围有三四艘小舟群星拱月般护卫着。大船吃水很深, 直到行至江心, 速度才变快了一些。
船主刘长望了望日头,粗粗算了下时辰, 觉得以此速度行至新平,应该能够错过官船通埭的高峰。因此刘长也命伙计们轮番休息,毕竟到了官埭后,船上所有的货物俱要卸下,减轻船体重量,以确保大船能够快速通过堰埭。
他们所运送的货品乃是自西域贩售而来的紧俏货,其中有大量珠宝玉器,还有西域的胡刀、匕首等物。若能趁着太子大婚物价大涨之时贩入长安,盈利必然高出数倍。主人家范氏乃是秦州数一数二的土豪,出手也格外阔绰,不仅雇佣诸多护船和护卫,还将每一处官埭的通行令买了下来,以求船只能够快速通过,争取第一批到达长安。
傍晚时,江上渐渐飘雪,刘长与主人家的几名亲信便在船廊小酌,怀览雪中江景。
“此次出行,咱们同舟共济,忙了这些天,待平安抵都,咱们也都能过个好年啦。”说话的主人家的小公子,不过十六七岁,跟着出来是为了到长安长长见识。虽然年纪不大,但他举手投足之间已十分稳重。其余几人听完此言,都觉得心中一暖,日子有了盼望,因此相继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船主刘长叫船伙计倒酒,自己也感慨道:“我这一把年纪接了这么多趟活,从没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买卖。小公子,这货里边的刀器只怕不好过关吧。”
小公子闻言也是叹气一笑:“谁说不是呢。家父也是四处求告,把沿途各郡府、州府都跑了一遍,捐输不少,这才换到通行令,一张便要数万钱啊。”
刘长点点头:“哎,都不容易。这一趟下来,先别说赚多赚少,这一层层盘剥下来,口袋里就剩不了几个子儿了。”
“船家大伯,这话咱们还是不要多说。”小公子虽然年轻,但行事端的是稳重,“州府捐输,也是物有所用。时下朝廷要输送课税,诸多货品又要入京,先不说河道维护、疏通,那些在江边游荡的流匪,官府就少不得要出力清缴。各有各的难处嘛。况且当年陆中书初建漕运,我家也出资颇多,各州府也多帮助我们通商各地,境况已经比几年前好很多了。”
“是是是。”刘长连连点头,旋即命人为大家布菜斟酒,悄无声息地转了话题。
天黑后,大船行至新平,水道也变得拥堵起来。他们的船颇大,连忙被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引到一个水位较深的渡口停靠。火把下,小公子带人下了船,将准备好的一份份钱帛奉送给了这些在堰埭执勤的官吏。
“区区钱帛,不成敬意。”小公子拱了拱手,“请诸位笑纳。”
为首的官吏打开包裹瞥了一眼,似是对数目颇为满意,便招招手道:“你,带上通关令跟我来,剩下的人卸货吧。”
刘长听罢,连忙招呼船上所有的伙计开工。渡口不远处已有等候的骡马,家主部曲中的几人便去雇车,将货品沿陆路运送到下游渡口。然而半个时辰后,刘长却见这位小公子满脸颓丧地回来了。
“漕监的人看了运送明细,说今年官埭须得紧着课税、粮食等船只用。我们这些不属于急需物品,要么等一个月以后所有课税运送完毕再过去,要么就走陆路。”小公子和几名随从回来后,对刘长道,“不知船家大伯是否方便,让船再停靠些时日,我家定会按日支付钱给大伯。”
刘长看了看几人拿回来的包裹,官吏把钱退了回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刘长也直接道:“小公子,不是我成心不帮,半个月后还有一趟官府的活。这做官府的生意,我们也不好失约啊。”
“是是是。”小公子也理解船家的难处,思索片刻后道,“这样,船家宽限几日,容我再去和郡府通融。若实在不能过,我便直接雇车押送货物走陆路进京。”
刘长依言应下。
然而三天之后,小公子仍然沮丧而归。刘长大抵也知道了原因,这几日其实除他们这艘船外,也有不少运货的商船通过了官埭。因货品种类不能通行,那不过是个借口,新平郡府不过是借着这片官埭,干着查大车的生意。小公子失意而归,想来是对方要价太高,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最终小公子不得不与船主作别,好在周围马车骡车不少,当即便雇下数辆车马,将货品装箱,由陆路转运。然而他并未发现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已有一群人开始悄悄跟着他。
自水道开辟之后,陆路便少有人走,比往年偏僻荒凉了许多。陇山地形又极其复杂,因此几十里内几乎没有人烟。好在此次跟随护送的部曲就有不少,还有两名北凉州州府派来的几名兵尉。一行人连走了十几里,倒也平平安安。然而太阳落山之时,他们仍未看到可以歇脚的店家,因此不得不在野外扎营。
夜晚,小公子在部曲的围拱下深深睡去。忽然,林间扑腾起了大量的鸟雀,随着鸟雀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