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济听罢打趣道:“怎么,这两口箱子也没分你一口?”
见王济走过去,汪晟连忙上前将箱子打开:“给奴婢的东西就是给尚书令的。尚书令看什么时候……”
王济却突然一扬手,打住了汪晟的话头,从箱子里捡起一只描金红漆的匣子,拨开栓锁,只见一通体冰白的笑香炉躺在里面。王济小心翼翼托起香炉,顺着烛光端详着色泽,又看了看香炉的足底,一边点头一边笑。“这款香炉难得,你看,通体施釉,色之莹润,无与伦比,连底足的釉色都极为匀净,表面通体不见有露胎之处。盖此种通体挂釉者,入窑的时候系一个铁钩,钩在香炉里面,入窑而烧,此为弔烧法。”
说着,王济打开香炉盖子,里面炉底处果然露着一处香灰胎。他笑了笑道:“到底不能全一。”说完便将香炉收回匣内,重新放进箱子里,嘱咐一名亲信道,“贴上封条,封好。”
六礼一过,便是大婚,如此就要牵扯到迎亲与送亲两事。这一环节也是两家最为焦头烂额的时候。卤簿、幢麾、仪仗要一遍一遍的进行预演,陆家是否能够获得北方世族的认可,政治上的笼络只是其中一方面,在礼节上不出错漏才是真正的世家底蕴。从家门到皇宫正门一共有多远的路程,从坊内到坊外一共要铺设多少红缎步障,样样都要计算精准。这几日,连同长安红妆缎的价格都连翻数十倍,更不要提酒水、米面、肉菜这些必备之物。
最重要的还是送亲的傧从。太子方面,迎亲的傧从都是由官职来定。太子纳妃,基本都是以尚书令为迎使,如今皇帝破天荒地以司徒为迎使,也足见重视。
但陆家这一方,傧从便要精心挑选。皇帝使太子、帝女俱配一家,且是南人之家,那么傧从上,陆家也后退一步,以北人为主。彭家作为至交,所有子女皆入京陪同。孔昱也令族中俊彦子弟执儒礼作为前导。随后重头便是陈留王氏子弟和关陇柳家子弟,王谧与陆归是金兰至交,因此两人并列送亲首排。而几日前,原本在上林苑文武宴中的韦光也不顾众人劝阻,一定要参与这场大礼中,为陆家壮声。不过韦光和卫氏兄弟一样,因丧父、丧母,不能作为傧从出现,但是在国公府内接待宾客也是绰绰有余。至于南人,顾承业与顾承恩兄弟、甚至沈彦之也都投入到这场婚礼之中。
婚礼前几日,皇后宫中也派下女官来帮忙,彭耽书与庞满儿等人作为礼仪迎导,会在迎亲当日陪同陆昭入宫。
陆昭对于婚礼本身并不抱有过多期待,仪式是做给他人看的,政治意味大于情感认同。幽黑的假髻,贯白珠的步摇,八爵九华。五钿六兽,金题白珠,绕以翡翠;朱红色的翟衣借用蚕丝织就,配以素纱内单,黼领严谨而对,罗褾勾勒出优美的身形,行动间金玉琳琅,满室生光。而这些包裹起来的身体,则要在剧痛中完成政治上的立场分割。
将最后一枚簪珥卸下后,陆昭长舒一口气,漫不经心地推开窗。一朵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蒲公英的种子,一浮一荡,在一片金明红彻的室内舞着。逆光下,可以看到伞盖之下仍有一丝丝洁白的绒毛,在空气中翕动,仿佛发光的是其本身。而在底端,由数支伞柄包裹的种子看上去弱小而又坚硬。
陆昭向四周望了望,满室全是金玉绮罗,翡翠玳瑁,炉火静静地燃着,光洁的地面铺着绒毯。陆昭笑了笑,愚勇的种子似乎不知,这片温暖金屋实则与外面的冻土别无二致,没有一处可以使它成活。她轻轻托住了它,在一片美好之中,她似乎看到了数月之后它在金玉之中腐败的景象。她忽然转过身,再次面相窗外,将种子轻轻一吹,再次看着它飘进夜色之中。
无论如何,这片自由的冻土上,来年依然会有春暖花开。
洛阳同一片月色下,无风无雨,月光如泻水。在雕着朵朵梅花的窗棂下,瑰丽的花瓣将月光分割得细细碎碎,落入王叡的眼眸中,竟如同太阴临照。
袍裾前是一尊榉木棋盘,边缘呈半透明的棋子在两指间落下,沿着格线滑入正位。月光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身处于廊腰缦回之中,怀抱钩心斗角之势,目光落在棋局中那片最后的空地。不同于平日的熏香,他身侧的香炉里静静地燃着龙涎,而对面空无一人的蒲团边,香炉内则是清冽的白檀。在一片黑白交错的棋盘上,龙涎有了杀气,白檀亦暧昧靡靡。
“主君。”
屋门打开,完整的月光涌入,恍然将镜花水月般的面容耀亮。
“新平郡守褚潭下个月便要去职了。”那人向屋内的主人汇报着。
……
她的刀刃利落而安静,从来不会沾染那些不必要的血液,也从来不会引发死者不合时宜的嘶吼。
“是她的手笔。”这是肯定的答复,王叡从对方的棋盒中拾起一枚黑,落在一点上,白棋的气又紧了一口。他慢慢回首,跋扈英气的眉宇下是冷漠而贵气十足的冶容。
“让孟津口的人把褚潭送到司州的货物沿途送回去。”
哗啦,一枚枚薄薄的刻有“范”字的金片从黑暗的袖口中抖落,“在每口箱子里面都装上这个。”
新平世家已经与褚潭离心,与其让褚潭安安静静地在去职中淡出时局,倒不如让他奋死抵抗。陆家杀了褚潭,对于新平全境不过掌握多了一点点,但有一个重要人物的站位,陆家也将永远失去。
月色下,紧抿的唇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安静而残忍。
大婚
锦绣帷帟, 香云银兽,皎皎臂弯搭在漆黑色木桶的边缘上,热水将一双面颊逼出一片不常见的潮红, 在水汽的晕染下,犹如绛纱素玉。黑发漫过修长洁白的脖颈, 一半浸入水中, 便如写意水墨的秀丽山河。
云岫由钟长悦护送回到长安,赶在最后的时间陪伴陆昭。尽管宫内允许太子妃携带四名女婢入宫,但陆昭仍旧坚持将身边所有的未嫁的女孩子留在家中。最后是雾汐一力央求, 要随陆昭入宫。陆昭无法,最后也只点了乳母文氏和雾汐两人, 随自己入宫。
沐浴后,陆昭穿好衣物行至屋内。出嫁前一日, 屋内的布置已经大不相同,上设一张床榻, 四周是一应礼器以及第二日要穿的翟衣和各色步摇华冠。除此之外,还有一刻也不曾熄灭的更香, 用以精确的计算时间。在遮蔽卧榻的屏风外, 两侧各设两张几案,四名女史早已入座。靠外侧的两名女史持笔,记录太子妃的一切言行起居。而另两名女史则正襟危坐, 一人执尺,一人执书卷,用余光望向陆昭, 一旦发现言行逾矩之处, 便会立即站出来指正。
待陆昭跪坐在镜前,顾氏这才入内, 趋至女儿身畔。
古旧的木梳穿过细密的发丝,那力道轻而缓,从容不迫,一梳而下,无半缕发丝折断。这份力道,顾氏练习了二十年。因为依惯例,女儿出嫁前,母亲会为女儿梳最后一次头。
“既适夫家,要切记不可任性行事,谨遵妇德,行止温婉。孝翁媪,敬夫郎,与小姑妯娌和睦。”顾氏说着每一个母亲在女儿出嫁前都会说的训导。
“是,女儿谨记。”
母亲性疏,女儿性冷更胜于母。数载春秋而过,教导与训诫占据了彼此生命中大多数的相处时间。女史们正提笔将此刻的一言一行记录在笏板上,更香似乎又缩短了一寸。
顾氏心里只觉一皱,一滴滴眼泪滚落。陆昭微微一怔,正要转头,头发却被顾氏手中的梳子扯了一下,不自觉的嘤咛一声。屏风外几名女史向陆昭投出探寻的目光。
“不要动。” 顾氏的手在陆昭肩头一紧,另一只手继续梳理这青丝一把,“阿囡当知,世族子女,任性难存,以往母亲待你苛严,其实母亲何尝不想……”她顿了顿,看了看更香,终究没有说下去,“这世上,执一意者孤行,执万念者俱灰。阿囡切记,莫执妄,莫过求。太子他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伴侣,留得一盏灯在他身前,不为看清一切,只为等候自己,如此便不会走向绝路。”
木梳子又放回了瓷匣内,顾氏终于与自己的女儿对坐:“让阿娘再看看你。”
一旁的雾汐眼泪早忍不住落下来,看着陆昭睁着眼眸,死死攥着手,却快要把唇咬破了。
灯花一明一灭,仿佛很短暂的时刻,两名女史走近屏风侍立。顾氏知道,时间到了,她该离开了。在陆昭的搀扶下,顾氏走到屏风外,而后又向屏风后的陆昭拜别施礼,随后又向四名女史一一施礼。
直到大门重重关上,顾氏才望向屋内的灯影,心中道:其实母亲何尝不想带你朝登钟山,暮游秦淮,春时采薇,冬日围炉,相谈竟夜,永不相离。
待鸡鸣第一声的时候,四名女史准时来到陆昭的房门前。其实陆昭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叫醒她,她眨了眨一夜未阖干涩的眼睛,命人房门打开。数十名仆妇鱼贯入内,像无数次演练一样,几人展开翟衣,几人展开镜匣,开始了漫长的一天。
大婚当日,天空深湛如海。未央宫柏梁台上,魏帝执起沉重的酒杯,以酒为醮,在皇太子迎亲之前进行最后的训诫。对于太子的选择,他已然没有任何异议,在近期长时间的权力博弈中,陆家已经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无论多么伟大的人,都无法跳出时代的局限,无论眼光多么长远深刻,睁开眼时看到的都是现实。他曾想对世族的板结进行大刀阔斧的整改,但他所处的时代,吴国、楚国、蜀国,谁也不是可以小觑的对手。任何国家内部的波动,都有可能成为敌人的可乘之机,稳定,永远是他作为国君最优先考虑的问题。
而现在,权力已在他与太子之间平稳过渡着。这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借由今日结为姻亲的两家,或许有了实现的可能。他寄托希望于太子身上,也寄托希望于太子妃身上。
魏帝将酒觞端至太子身前,神色肃穆:“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元澈接过酒觞,一字一顿道:“谨奉诏。”
羽葆鼓吹,玉辂载道,司马门大开,迎礼车队、军队鱼涌而出。章台街上,有观礼的数万百姓,司徒吴淼与尚书令王济前后拱卫玉辂,元澈在冯让和吴玥的护卫下骑马在前。一时间,鼓吹齐鸣,旌旗俱展。合计总共近万人的迎送队伍,外加近百辆车马,拥簇着聘礼、礼器以及迎接太妃乘坐的玉辂,浩浩荡荡一路北行。在红缎步障外,一批批内侍也脚步匆忙地往返于靖国公府和迎亲车驾之间,汇报着距离,估算着到达时间。国公府内外也早已辟出一大片空地,数十名送亲傧从侍立在外,站在最前方的是车骑将军陆归。
待元澈车驾至国公府大门后,陆归等人在西面先拜,元澈亦执礼答拜。随后,司徒、尚书令、宗正三人也在陆归的带领下与元澈一同入府。府洞大开,西面家庙早已设下几筵,祭拜先祖,而东房内,陆昭已身穿翟衣等候。
待太子等人俱立于中庭后,礼官朗声宣导:“请主人升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