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问:“皇帝身边现在都有谁?这几日出入宣室殿的中书属的人都有谁?”
“皇帝身边现在就师傅一个人侍奉,殿外也有陈将军安排的殿前卫。”小达子道,“这几天出入的中书属的人里头,就只有中书监一个人。今天下午的时候,奴婢送中书监从未央宫南门出去的,至于出没出宫,奴婢就不确定了。”
陆昭飞速思考着,皇帝任由薛琬和王济在长乐宫胡作非为,就是要让局面在短时间内彻底崩坏。皇后不过是一个诱饵而已,王济和薛琬以为自己握住了大义,但其实迎接的是高楼大厦无可遏制的崩塌。最后皇帝一纸诏书,召父亲入宫,则是要让陆家和汉中王家各自兑掉手中的砝码。
世家大族执政已久,看似平衡,但对于国家本身而言,早已是胎病难除。君王得国不正,臣子奉孝而不奉忠,利益通过中枢和地方的拉锯或病态地嫁接,或畸形地做大,每一次兵变看似解决了上一个问题,却又启动了下一场灾难。皇帝想要将无尽的诅咒终结,就要对世族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
汉中王家将要被清洗掉,那么自己家呢?
她需要找到拟招的王峤,只有他才知道诏书的全貌。她甚至明白为什么魏帝要用王峤而非寒门出身的魏钰庭。沾满世族鲜血的双手不可能为下一个帝王的执政,而出身陈留王氏的王峤将代替魏钰庭,承担所有的血孽和来自其他世族的憎恨。她甚至敢断言魏帝会毫不犹豫的让中书署衙留下这些诏书的副本,哪怕他这个皇帝被士大夫们以邪恶的形象写进史书,他也要把这个唯一的知情者及其背后的家族,证据确凿地钉在新君接手的审判台上。
王峤发完诏书后必然已经意识到祸事,现在不会坐在中书监等死。薛琬和王济应该已经去西面的上林苑集兵准备做最后的挣扎,中枢官署就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中书监必然早已被他们掌握。
她必须赶紧找到王峤,找出下一个杀戮执行人,来救出父亲,来终止这个无尽的黑夜。
杀招
陆昭最先断定皇帝不会让王峤出宫。如今宫变在即, 皇帝本身就把自己摆放在了一个可以随时牺牲的位置,那么太子和中书就必须居于皇帝近畔,随时待命。现下, 中书印在王峤手里,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让王峤带着尚书印离宫。
再以王峤的角度来看, 王峤已经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危机之中, 他是皇帝实施这场杀戮的协助者,诏书上都有中书的签字和加印。当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后,王峤一定会被推出去, 去接受世族的全部怒火,即便是陈留王氏也不会维护他。王峤想要平稳着陆, 必须要投靠一个此次宫变的既得利益者。
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当然是太子,但是太子身边已经有魏钰庭了, 本身又与皇帝站在同一立场,必不会接纳王峤。那么王峤只能尝试投靠太子的嫡系。现下, 冯氏兄弟和邓钧既没有情分也没有必要去接纳王峤,唯一可能的就是吴家。吴玥现在是太子卫率, 一手提拔, 已经算得上是嫡系。吴淼身为太保,名义上也是太子近臣。吴家与陈留王家有联姻、有乡谊,于情于理, 都是投奔的最好选择。
“小达子,咱俩换身衣服。”陆昭与一行人来到一间稍房外。
“可是奴婢……奴婢腤臜。”
“人食五谷,生老病死, 皆有形骸伛偻之日, 涕唾腐秽之时,哪个就干净到那份上了。”陆昭道, “没时间了,快换。”
片刻后,两人换了衣服出来。陆昭一身内侍的装扮,腰间是各种通行挂牌,一个不落,乍一看倒还真是个俊秀的小宦。小达子则穿着一身太子妃的朱红时服,外头还披着陆昭的裘衣。御前侍奉的人模样都不差,乍一看也是个有喉结的如花姑娘呐。陆昭先出来了,小达子捧着陆昭的钗环首饰,也颤颤巍巍地跟了出来。外面几名护卫看着小达子,忍不住笑开了。
“别跟出来啦,赶紧躲进去。”陆昭回头指指那间稍房,“事后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太子妃被叛军追杀,你是为了救太子妃的命和太子妃换的衣服。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嗳。”小达子答应着,乖觉地走进了稍房。
这时候,去中书署衙打探的人也回来了:“王峤已经带人去了中书署衙,将中枢围了起来,兵力看着不少。”
陆昭点头道:“那咱们赶紧走,去司徒府。”
有了御前内侍的通行牌,陆昭一行人可谓畅行无阻。如今的未央宫就像一个无人驻守的庄园,只要带兵,硬闯都能进,偏偏皇帝稳居禁中,下诏各方,这是要把未央宫当做一个斗兽场。
陆昭稍一露面,很快便被请入了司徒府。此时吴淼已一身戎装,坐于堂中,正中央是长安宫城的布防沙盘。陆微、王赫二人侍立左右,而王峤也在席间,眉宇间不乏焦急。对于王峤的出现,陆昭并不诧异,但当她看到陆微时,不由得疑惑起来。
未等陆昭见礼,吴淼便对陆微道:“去告诉你姐姐吧。”
待陆微走近,陆昭才看见陆微满面泪痕。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白色木兰珠花,对陆昭道:“阿姊,母亲她已被毒害于家中。”
陆昭听了一愣,却并没有说话,默默接过了陆微手中的珠花,而后退了半步。她全身冰冰凉凉,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一根柱子,却觉得只有影子在依靠,一条脊背都空落落的。
陆微赶忙扶着陆昭往坐榻边挪,却发现她的手臂都已经抖得不听使唤,整个身体竟似脱线人偶一般,跌到了坐榻上。
陆昭恍惚着,耳边陆微仍在说:“父亲奉诏入宫,才出门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云岫和钟先生发现的,下毒的人已经咬舌自尽了。我骑马找到父亲,父亲原本想让我出城回扬州,听到钟声后,便让我在司徒府等你。没想到姑母也……”
陆昭听着也只能点头,下意识的去找帕子,却发现眼睛里干涩涩的,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手也抖得厉害,干脆又放下了手。她静静的把脸埋进手臂里,每个人已经或正在离她而去,而她竟无力阻止。
这时,王峤在一旁轻轻的咳了一声,现实又好似把陆昭拽醒了。窗外朔风正劲,拍打着窗户,陆昭反倒觉得心里静了一些,问王峤道:“陛下最后一封诏书写的是什么?”
“陛下下诏,令渤海王、太保、太常高宇初还有臣入宫侍疾。”王峤道。
“这是什么意思呢?”吴淼也不禁凝眉沉思,“如果陛下只是想引渤海王入彀,一举消灭叛逆,为何要特意诏高宇初?仅仅是为了顺带除去渤海高氏?为什么不请王济和薛琬?”
王峤也皱着眉头:“是啊,诏书里也没有舞阳侯。”
宫变之际,如果一封诏书诏一名皇子入宫,外加一名外朝三公、一名中书,可以说是已经确定了接班人并且钦定了下一朝辅臣。这一纸诏书下去,必然会营造一种渤海王阵营已经胜利的气氛。但是相比一个毫无危害的高宇初,很明显,王济、薛琬和舞阳侯秦轶在威胁程度上和资历上,更适合上这个名单。
“不,我们都想错了。”陆昭冷静道,“陛下的目的是清洗世族,如今宗王稀少,已是强枝凌干的局面,陛下不会太过逼迫渤海王。这个诏书并不是要引渤海王入彀,而是要引高宇初进入未央宫。渤海王作为王济等人的最后筹码,在局面不确定的情况下绝对不会轻易涉险。必然是事成之后,王济、薛琬等人亲自迎入正宫继位。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渤海王派高宇初入未央宫察看是最稳妥的。”
陆昭走到沙盘前,指了指分别代表镇军营和中军营的两股力量:“我先前在钟楼上观望,父亲带的兵马大概有五千人左右。王济、薛琬、舞阳侯三者的兵力,一定是比护军府外加司徒府的军队要多的多。按照最理想的情况,护军府、司徒府不敌,家父和司徒或许都要殒命于此,最后由太子所率的东宫卫收尾。但这只是理想的状况,权谋并非招招算定,如果护军府和司徒府联合起来,真的能守住未央宫门户,那时你我两门坐拥保皇功勋,功在太子之上,日后岂非更加畸大?届时皇帝要怎么办?”
“高宇初是皇帝抹杀我等的最后一手?”吴淼紧皱眉头,愈发得想不通,“可是他手中又没有兵权。”
“不,杀一人何须百万雄师?壮士一白刃,亦可血流三尺。”陆昭抬目看向吴淼,周身都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对于你我两家来说,杀掉最重要的那个人,便足够了。”
吴淼闻言,也后退几步,缓缓坐回到榻上。杀掉陆振,因为陆振是唯一一个当过吴王的人,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强烈的政治符号。他的存在,本身就会引起各方遐想。假设陆家谋求复国,如果仅仅是陆归举旗,那么其作为帝婿,作为从来没有当过吴王的人,效果本身就弱了一层。如果是陆振执起吴国旧旗,那么追随的人、引起遐思的人、借势而起的人,就要多的多。
而对于吴淼自己来讲,他走的是军功派的路线,且由于吴玥常年在外,这部分人脉并不能及时传到他的手上。一旦吴
淼身死,那么大魏军功体系的人脉中,吴玥所能继承的就会少上许多。
陆昭继续道:“高宇初本身不是这场杀戮的行刑者,皇帝让他出现在未央宫里,是为了让他看上去是那个最后的行刑者。如果司徒和家父在这场宫变中安然无恙的话,必然是要入正殿受陛下召见的吧。家父是司空兼任护军将军,司徒亦是三公之身外加使持节。太常是掌管大礼的九卿,司徒可知,《世语》里有一节,‘三公领兵入见,皆交戟叉颈而前。’当初曹操将讨张绣,入觐天子,时始复此制。曹操自此不复朝见。”
“杈礼。”王峤熟悉礼仪典籍,此时第一个反应过来,“若国公、太保以此礼觐见,亲兵俱在外,皇帝便可令死士伏击,诛杀二公。若国公、太保不从此礼觐见,那么就是乱礼,就是权臣凌逼皇帝,亦可以谋逆罪论处。”
吴淼在司徒府守候整夜,不敢懈怠,此时眉宇间也露出了些许疲惫,更多的则是哀伤。他阖目叹息:“败以殉国,胜亦死身。君臣纲常,人情冷暖,不意竟至此。”
“得去阻止高宇初入宫。”陆昭忽然站了起来,“现在就派兵守住各个出入口。”
然而陆昭话音刚落,便有人在外回禀道,宫里来人宣诏了。
陆昭乔装,显然也不适宜在此处露面,便赶紧退到一架屏风后面。片刻后,宣诏的内侍入内,果然是诏吴淼等人入宫。吴淼应了诏便问:“不知高太常那里中贵人可去过了?”见那内侍有些怀疑,便连忙补充道,“啊,我等既临危受命,自然要一同觐见比较好。”
内侍道:“哦,不必了,高太常在职,奴婢先去高太常那里传的诏命,现下高太常已经从南门入宫了。司徒和中书即刻领卫率,随奴婢入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