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没找出什么破绽, 继续问:“靖国公呢?”
刘炳毕竟是最知晓内情的人,此时反倒不说话了。王峤接过话道:“臣去宣室殿的时候, 靖国公已经被害。首谋高宇初已被处死。”
这时刘炳才站了出来:“高宇初以杈礼陷害国公,埋伏死士。后来中书入殿, 护军府张文烈、太子卫率殿前军尉王赫为了护驾,入殿杀贼。而后陛下命我等速将御宝和诏书奉给太子殿下。”
殿内静默良久, 倒是魏钰庭回过头问这几人:“我有疑问想请教诸公, 既然陛下命诸公奉玉玺给太子殿下,想必也是知道情况危急,诸公为何当时不护送陛下出城?”
这是所有问题里最为敏感的一环。刘炳当即跪倒, 连称有罪。王赫则睁着眼睛,无辜道:“陛下确实只让我等送诏书。”
王峤却笑了笑,站出来道:“刘正监、王光奕恐未识陛下深意, 臣请为殿下陈之。靖国公暴毙于殿内, 死状不可观。若陛下出逃,留国公遗体与逆贼, 未免被人大作文章,使逆贼喧嚣张扬,引京畿三辅、秦州陇上动荡不安。陛下誓守未央宫,与国公遗体共在,令逆贼不敢妄加宣扬,保存帝室清誉。此中深意,不知殿下可能体察?”
元澈看了一眼王峤。王峤的话说得十分明白,也有一丝隐隐的霸道,靖国公的死有内幕,对皇家来说不体面。魏帝宁可死在未央宫不走,也要保住皇家的体面。
魏钰庭也明白了王峤的意思,不得不缓和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要想尽办法,尽快拿下未央宫,救出皇帝。”
此时,元澈才换了一副较为和悦的神色,对王峤等人道:“不管怎么说,诸位也是护驾有功,孤不会忘记。先去歇息吧,平叛任务重,到时候还要仰赖诸位。”
待几人走后,元澈便与魏钰庭研究这两份诏书。
“臣以为,第二份诏书,陛下应该是想让我们交给薛家。”魏钰庭道,“如今敌人困于未央宫内,对薛家从宽处理,陛下的安全至少也得以保障。东垣县乃是河东大县,毗邻清水渡口,将小公主封在此地,薛家不好说什么,日后朝廷也好插手河东。”
元澈皱着眉点了点头,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但他仍觉得有些古怪。既然父亲已经存了死志,连继位的诏书、传国玉玺和中书印都交给他了,怎么还可能故意轻饶薛家。他甚至觉得以父亲的脾性,在做完这一切后,只会一心求死,将弑君的污名彻彻底底地打在这群世家身上,继而让自己掌握所有的主动权,不必为了皇帝的安全而和叛军谈判。
“第二份诏书先发诏。”元澈道,“他们若认可,撤军、释放皇帝,孤不会动他们。”
“诺。”魏钰庭领命下去了。
魏钰庭走后,元澈继续看第一份诏书。这份诏书也有颇为奇怪之处。历来传位诏都是将传位人和后续的封赏臣子分开来。若继位人已达到亲政的年龄和能力,皇帝一般只写册封诏书。后续的封赏一般都会交给新君来做,是为让新君卖人情,这是帝王之术。只有在继位者年龄较低,或不具备亲政能力的情况下,皇帝才会在继位诏书中对某几位大臣加以提拔,作为托孤辅臣。
王峤作为陈留王氏,诚然是高门之后,但是在这一场宫变中,其地位与拥有的实力并不是最需要争取的人。如果是王峤自己写的或是逼迫父皇写的这份诏书,那么完全没必要给自己一个司空视尚书事这个虚位,毕竟陈留王氏目前在禁军中没有力量,把三公和尚书事都加在王峤身上,那就是典型的头重脚轻。真的只是王峤护驾有功,让父皇脑子一热,才有了这一份任命?
元澈越想心中疑虑越重,不过这个问题也并不是目前急需解决的大事,他还是要先夺下未央宫,把父皇救出来。既然如此,就先等等未央宫那边的消息。
薛琬暂时在一座小殿内歇息。天已朦朦亮,这一夜他几乎未合眼,在殿内半梦半醒躺了一个时辰,未央宫的防御事务暂时交给了两个儿子。如今时局,一帝一后一嫔皆死于这场动乱中,他作为六军的镇军将军,竟也参与其中,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首恶。即便是功成,皇帝不明不白的死亡,自己日后也会成为其他人的攻讦对象,甚至可能在废立之后瓜分权柄时,就要退出台面。
他现在之所以固守未央宫,其实也是有几分胆怯。眼下各方齐聚长安,玉玺等物却在太子手里,这便意味着发向各州的明堂正诏在法理上俱有绝对的正当性,各个方镇进军长安,问责他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不过方镇也分两派,陆家和汉中王氏之间必然有一场较量。然而两大门阀的对决,或许最终双方都可能毫发无伤,损失的只是自家罢了。
薛琬木讷地躺在榻上,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不能安睡,无法安睡,尽管极度疲惫,但眼前那些惨死的面孔、可怖的尸身,无时无刻不在压着他的魂魄死命捶打。他无法在睡梦中忏悔,亦无法在睡梦中遗忘,永远面对,永远自责。
“父亲,早膳已经送过来了。”门外是薛乘的声音。
薛琬慢慢从床榻上起身,胡乱擦了一把脸,打开门道:“进来吧。”
来送早饭的不止是薛乘,薛益也在。托盘里肴馔丰盛,显然是用心准备过的。
“父亲昨夜没睡好?”薛乘将早膳放在桌子上后,关心道。
薛琬木然地看着地面,叹了一口气:“哎,为父错信王文度,擅作废立之谋,如今陛下竟已归天,实在是……”
薛乘和薛益听到父亲自责懊悔,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劝慰道:“王文度执于诡道,出以奸言,迷惑各方,必被万人唾骂,其实……其实只要我等能对太子殿下稍作示好,殿下未必不能深察父亲之苦啊。”
“也罢,也罢。”薛琬叹息一声,旋即走到桌案边,对二子道,“战乱危局,我孩儿尚能思父尽孝,为父内心已是甚慰。这一宿你们也是辛苦,就坐下来一起用饭吧。”
说着,薛琬便命人再端上两副碗筷,自己先坐下,待薛乘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后,便示意二子随意取用。
薛琬用了不少,但薛乘、薛益二人却并不动筷子。薛乘道:“现今各方休战,宫内局势渐稳,今日一早,长乐宫已有人传话,请皇帝、太子和诸皇子归于正苑。褚潭之祸,不足为虑。”
薛益点头道:“是了,现今秦州刺史府、南凉州刺史府俱有宣声,若有朝堂明诏,即刻下陇援助京师。”
“呵,方镇狡诈,伪作姿态,不过是要挟重情……”薛琬说到一半,心里忽然一沉,目光狐疑,扫向二子,“大郎、二郎,为何不用些?”
薛乘此时从怀中取出一份诏书道:“其实有一件事,孩儿未告知父亲。长姐坠桥而亡,陛下体恤怜悯,特赐诏追封,另封公主在我家郡望。当初或要以此求我等宽待,罢兵言和,相忍为国啊。只是如今陛下横死苑中,殿下有心宽仁,我等实在无力奉诏。因此夜不思寐,想请父亲赐教一解法。”
薛琬听罢,额头上留下丝丝冷汗,蓦地起身,跌向后面的屏风上。然而他刚要爬起来,双手却被两个儿子死死握住。
薛益道:“父亲莫怪孩儿心狠,世祚得存,我与兄长也有诸多无奈。阿弟尚且年幼,我与兄长若要保全门庭,不得不苟活于世。父亲与王济一道入长乐宫,皇后、阿姐俱亡,父亲能否逃脱干系?若父亲还存于世间,无论是西北各方镇入都勤王,还是日后王子卿入宫行废立之举,父亲都要为皇帝之死担责。与其那时被各方追责,体面全无,倒不如今日横心一死,以愧举情,倒也不失臣节。”
薛乘亦点头道:“是啊,乱世屠刀,滚滚人头。父亲挨得过腊月,难道活得过明年吗?”
薛琬听罢挣扎了几下,面容扭曲到了极点,忽然大喊道:“孽障!孽障!我……我为你们儿子筹谋,竟是养虎为患!”
薛乘道:“父亲,虎毒不食子。父亲就当是为了我们。”
薛琬忽然冷笑道:“可笑王济,先前还劝我,说我家嗣存靠你二子。若知今日结果,我何苦迫你长姐入宫,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我又何苦害她受那腌臜之人的□□,又何苦……呵,吸血了一辈子,我自去偿命。好在,好在无鸢还在。她日后是要嫁给太子的,日后她会把你们一个一个……”
薛琬说到一半,忽觉得五脏六腑剧痛,气道肿胀得无法呼吸,继而满脸涨成黑紫色,汩汩鲜血自孔窍流出,最终僵硬地躺在二子冰冷的目光下。
薛乘站起身来,冷漠地看了看倒地的父亲,道:“稍后你我便以携父亲尸身向太子请罪,皇帝被害,父亲保护不及,日夜忧惧,服毒而亡,以报先君。”
归位
薛乘、薛益二人领诏, 申明父亲死因,元澈对此并未申斥,也并未原宥, 责令二人先退出宫城,回到上林苑。
既归正宫, 元澈并未当即继位, 仍以皇太子身份诏汝南王元漳兼任太常,操持皇帝丧仪。未央宫南的中枢署衙尚未恢复,未央宫内的几处殿宇便暂时用作中枢日常办公, 随后彭耽书等九卿也各自归属。
太子归苑后,吴淼负责接手未央宫禁卫, 陈霆则领兵驻守连通上林苑的宫城西门。陆昭等人自然也被送入未央宫。
“昭昭,那天晚上你去了钟楼之后, 到底还去了哪里?”元澈送陆昭至宫苑中庭,而后站定, 转脸问她。他眼角衔哀,目光却是近乎极致的柔情。正值宫人们忙进忙出的搬东西, 雾汐已经从箱笼里找出一套素服, 捧在手里站在陆昭身后,显然是陆昭一会儿要换的。
陆昭接过衣服,听了元澈的话不禁一笑。谎言会令人疲惫, 情人之间琐碎的谎言有时更令人自厌。以往她若无必要,都会跟元澈说实情,若有必要, 隐瞒不说就好。而这一次, 她不得不和一个卑劣的自己打一个照面:“我去了司徒府啊,殿下已经知道了。”
说完这句谎言, 陆昭自己也觉得大不习惯,突然就不耐烦起来,想要躲开,于是侧了个身,走近殿内。
元澈闻言也就不再追问,只是轻柔地,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每一次都要分别,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我还能不能找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