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察觉到了陆昭的安静,也察觉到了她片刻失神。他猛地将床帐拉下,细腻的透光忽然间洒满了整张床榻,随着纱帷的摆动,跃动在陆昭青色的单衣上。她的乌鬓柔得如同夜色下的湖水,交领处扇形扩展开的洁白颜色,如同春雪般在阳光下一点点融化着。
元澈一寸一寸轻吻着陆昭的脖子。她整个身体就嵌在这片单薄的绢衣之下,嘴里含着热气,脖颈至耳根之间染出一片晚霞,双唇在一片光尘中是鲜丽的樱桃色。而她光润微红□□的小臂,半虚半就地遮挽在小腹,和她长长的眼睫、忽而闪动的眼睑一样,遮住了生命中原本应该闪光的东西。元澈第一次感受到了从她身体散发出不同的气息,那既非恪守情戒的冷静,亦非感应召唤的欲望,而是在谨慎地守护一个纤软的秘密。
元澈望着这样的陆昭,心里明白,他不能期望她和这个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流露出任何的喜悦,发出任何忠诚守护的誓言。
但是他可以。
元澈俯下身,吻了吻那只手:“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次日,护军府的吴玥果然传话给陆昭,说龙首山搜捕王叡之事他已承接下来,让她不必多虑。然而下午又有消息传来。王叡遣使下山送信,要亲自见陆昭一面,并特地说明,他的手里还有薛芹与罗文玉的孩子。
同样得到消息的罗文玉也不顾一切地求告到了宫里,元澈有些为难。虽说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但此时此刻元澈也感受到了心底的自私,它正晦暗地窝藏在角落——他先要考虑自己的孩子,才能去考虑别人的孩子。
“我去吧。”陆昭望着已经哭倒在地的罗文玉,既对这份母爱好奇,又理性地做着分析,“王叡应该不会怎么样,真要杀了我,除非他连自己祖父也不顾了。”
罗文玉忽然抬头看向陆昭,满是不可思议。而一旁的元澈试图窥探两人之间是否存在同类的理解,却见陆昭已经准备告退。
“去吧。”元澈道,“朕让护军府备好轿辇,王赫他们随你一道上山。”
龙首山位于长安城东南。早春二月,冰雪尚未全部融化,护军府一行人沿着山路,用轿辇将陆昭抬上了约定见面的地方。那是一处陡峰,北面是悬崖峭壁,可以望见深深的河谷。而平地上则是一股清泓汇入水潭中,水潭之上是一株巨大的红梅树。王叡白衣缓带,抱着一个孩子,立在树下,一眼望去,仿佛火焰要将他湮没在寂静的深渊里,燃烧殆尽。
陆昭下了轿辇,便走上前去。
王叡的身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雪光映在他的面容上令人感到目眩。他望了望陆昭身后紧紧跟随的两人:“你们可以下去了。”
风划过花海,巨大的绯红阴影下,一片花瓣沾在陆昭的衣领上,仿佛把一丝了然送到了她内心深处。于是她也对王赫他们道:“没关系,下去吧。”
待所有人都消失在了视线中,王叡才笑了笑道:“我败了。其实想一想,这样一个终点比起贺祎、比起崔谅,一点也不差。只是许多事情并非一人之过,许多事情也并非一人之功,但我还是觉得,太亏了。”
“何必给我一个训诫你的机会呢。”风再度划过水面,绯红色破碎了,两人之间的拘谨似乎也随着涟漪扩散开去,水波冲刷在石子上清越的声音,仿佛来自陆昭心底深处。“苍天还是给了你汉中王氏机会的,只是永远规避风险,永远让利益在当下结算,是永远解不开上天的棋局的。不赌上所有的筹码,上天是不会被算计的。”
晴朗的阳光照着两个人的脖颈,优雅的曲线也随着花海浮动。王叡仰望着早春的长空,目光清澈,语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哀怨和叹息:“陆昭啊陆昭,你我才也相匹,志也相俦。只是你父亲为全你弑君之举甘愿赴死,我父亲为全我身后之路千般计算,今日始知苍天造物,何幸于你,何薄于我。只因所有保护,俱为囚笼。”
王叡走近了,将婴孩放入了陆昭的怀中。而陆昭的对孩子的抱法似乎比他还要生涩,慌乱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温暖的手仍搭在自己的臂上,从未离开。
“你怀孕了。”没错,若非如此,陆昭不至于为一个孩子孤身立于此地。那是来源于古往今来不可抗拒的情愫,来源于同为母亲的共情。
这句话随着一片梅花打在了陆昭的睫毛上,她轻轻把脸转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眼睑上有一丝温热,边忙把眼睛闭上了。
“这个孩子是你救下的。”王叡的声音还在陆昭耳畔回响着,“世族才受重创,寒门翘首以待,你找个理由,去司州避一避,薛家至少会帮你的。”
陆昭正要谢他,然而睁开眼就正面对着这张昳丽的脸,很近很近。浅白微红的嘴唇泛着淡淡的光,那张脸仿佛是在枝头北风吹开的花朵,展现出漂浮不定的妖冶与瑰丽。
“这世上总有人天生就知道爱这样纯粹的情感。可惜,这一世,我是没有这个福分去爱什么人。”王叡握着陆昭双臂的手,稍微用了一点力,“不过如果有来生……陆昭……”他徐徐靠近着,双眸中似乎蕴含着终生难解的谜底,“那我就爱你吧。”
一霎时,巨大的红梅树随风摇晃,冰冷的寒流似乎要把他们各自的口唇分开来。陆昭的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同时又感到一双无形的手扼着她的咽喉。那拒人之心,刻薄之情,肉体之外的肉体,内心深处的内心,将镜像一般的身影溶为一体了。宇宙的个体何其孤绝,黑暗从未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人类灵魂本身。
时间恰在这一刻停滞了,风静后,世界似乎只有王叡一人可以移动一般,他慢慢远离着一切。灵魂深处的空洞与依恋,唯有亲吻之际才能聊作填补,而这一切注定不可能发生了。
在北方那片茫茫云海中,王叡没有回头,只是展臂,拥抱一切。
红玛瑙一般的朝阳似乎闪动了一下,让陆昭闭上了眼睛。
隐笔
持续数月的动乱终于消弭, 三辅虽然残破,但时值春耕,仍不乏在乡野看到男男女女在田野间劳作。大批豪强在此动乱中被清洗出去, 因此雍州也在魏钰庭等人的主持下施行了一次土断。部分司州籍的流民可根据自己的意愿在雍州安家,新的民宅、水碓等由朝廷组织灾民以工代赈, 随后按照户口配给土地。
国力的伤口会通过百姓的代代繁衍而弥合, 但世风的黯淡则需教化力挽狂澜。先皇崩殂,新帝继位,中间是无数个大事件以及关键人物的穿插。史官需作定论, 以明统序,刻碑著说, 勿使不实流言大行于事,以惑视听。
魏国史官体系可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由宫中女史记录,帝后言行、起居。另一部分则是原归于集书省、秘书省下的起居注令史及大著作、著作郎, 现在都归于中书省下。
国史修撰工作量极大,起居注令史下设有楷书手、典书, 主要负责誊抄和整理书籍。史馆有专门驻守的亭长, 目的乃是阻拦本朝皇帝干涉修史,另外还有掌固的杂役、装裱匠、熟纸匠。
虽然皇帝本人禁止观览本朝史官修史,但是馆中记录却可以供部分官员借阅。其中可以借阅的除了已经修订好的史书, 还有实录。如今虽然已到了寒门把持中书省的时代,但是这些日积月累的史料世家大族手里仍有诸多备份,许多东西注定会流传在外, 不可追回。
魏钰庭等人也算手快, 在京畿安定后,便以建筑老旧需要修葺为由, 封锁了史馆。但此前仍有不下十家官员借阅出国史和实录,用于誊抄,至今仍有未归还的部分。
元澈听魏钰庭讲起馆中浩浩然的千书万卷,一时也觉得头痛,遂道:“既如此,那就先修去岁涉及先皇、先皇后陆氏的部分,务必全先皇仁德之名。”
先将这部分盖棺定论,后面便可以与这些文官讨论皇帝谥号。为了维护政治统治,他需要给自己的父亲一个美谥,这也同时意味着需要把皇帝设局谋害陆振、吴淼、王峤、高宇初等记录全部抹去。
魏钰庭如今掌管中书省,许多事情着手都很方便,垂目拱手道:“回陛下,召集陆振、吴淼、王峤、高宇初等人入宫的诏书都已在战乱中被王济销毁,可为修史凭据的只有先帝的两份遗诏。第一封遗诏已昭布天下,第二封遗诏则在河东郡、京畿、三辅俱有宣告。只是薛氏早以谋反定罪,先帝却下诏原宥,其中真伪,旁人难免多有猜度。”
元澈思索一番。薛芷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可谓刚烈。薛芹、薛琰其实于大义上来讲,对于国家也并无亏欠。尤其是薛芹临死前断腕,罗文玉入宫叩请,以誓定王济等人之罪,也颇见家门悍烈之风。因此,对于薛家,他其实分的比较开。
良久后,元澈道:“薛家诸多事迹,或有壮烈以全节,或有隐忍而酬志,不宜与逆迹混论。且这些女子行事言论,即便当朝诸多丈夫也多有不及。此处中书不妨稍加择选,修辞成书,以感召世人。笔直如尺,可量寸金。温热若汤,能愈百疾。由此当知,世有尺度,亦有温度。”
“陛下英明。”魏钰庭躬身道,“既如此,陆氏的部分也就可以修定了。”说完魏钰庭将手中厚厚的一摞奏疏交给了周恢。
“中书辛苦。”随后,元澈开始阅览这些奏疏。魏钰庭明面上自然不能把修的国史堂而皇之的拿到御前,因此也是和书童连夜抄赶,一并写入奏疏中,供皇帝阅览。这份国史草稿对陆氏在权力过渡阶段的描写也极尽模糊,里面的陆振身为三公并没有带护军府入内,而是在长安城外坚守,直到未央宫告破,方入宫救驾,被乱军所杀。陆振之妻顾氏则是得知丈夫身死后,自饮鸩酒追随于黄泉之下。至于陆振生前,都据实录入国史,实乃忠臣之典范。
这份国史从叙述上看,已经十分完美了。史书千言,九百九十九言俱可信,不过是为了让你那一句话的不可知、不可说。
元澈朱笔落下,刚要阖上奏疏,手指却忽然僵住一般。他忽然重新将奏疏展开至先帝遗诏的部分。此时他明白了,他知道当初为何看这份遗诏有些古怪,王峤的任命为何会和自己的继位出具在一份诏书之内。这既不是什么误漏,也不是什么任命新帝辅臣,而是对陆振之死的一处隐笔!
如果史书要掩盖陆振的死亡,那就必须让陆振死在乱军的手里。宫内真正的乱军只有薛琬和王济,宫外的乱军是褚潭。舞阳侯一直在与自己争夺连通上林苑的西门,史书不能让陆振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如果是褚潭杀的陆振,那么卢霑代替陆振执掌护军府,陆振就必然是以司空身份领兵作战。可是在褚潭抵达之前,先帝已死,出具了这份遗诏。遗诏上写明封王峤为司空,那么说明当时的陆振已经不是司空了。这就对不上了。
如果是王济杀的陆振,那么陆振就是死在了长乐宫。但是在事后大规模审理宿卫的时候,长乐宫宿卫并没有提出任何王济诛杀三公的罪证,甚至大量证词都指向陆振被调遣入宫这一事实。
如果要证明薛琬杀了陆振,史官首先就要与吴家和陈留王家同时达成一致,禁止两家日后披露其中的细节。况且按照遗诏中封王峤为司空,那么皇帝必然已经知晓陆振已被薛琬所杀。既然知道,那么由于陆归作为唯一一支拱卫京师的强悍力量,皇帝就不可能下诏原谅薛家。
现在,无论是封王峤为司空的诏书还是追封薛芷的诏书,都已经昭告于众。即便国史对此有所更改,那么承诏的州府、郡府、县府,它们所存留的副本都要销毁更改。世族手中抄录的州、郡、县志以及宫中实录也都要勒令更改,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