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群人走了过来,周恢连忙提醒道:“陛下,是楚国公主。”
侍女们牵着公主的手,一步一步走近了,只是这些人特意选了不大好走的石桩路,走起来一跳一跳的。这样的身资即便有女子的轻盈之美,但是在没有心情等待的元澈眼中,无疑是忽然闯入园中的野鸭子。
楚国公主在元澈面前行了个礼,元澈倒也没有失仪,仍端持着两国交好的礼节问:“宫里可还觉得习惯?”然而他刚说完便觉得这个问句有让人常住之意,连忙补充道,“皇后有孕在身,王司空和汝南王他们难免有不周之处,虽说你们只住一段时日,但若他们有疏漏之处,不要忍着,直接告诉周恢就是。”
周恢在一旁连忙躬了个身。
楚国公主垂着头,似是十分羞涩,道:“回陛下,没有什么不好的。”
元澈点了点头,显然也不想多说。倒是楚国公主开始没话找话,道:“听说这个园子当时修建的时候经费不足,陛下不愿损耗民力,所以取简朴之道。”
望着眼前沉默的皇帝,周恢连忙笑着对楚国公主道: “这宫殿的工程由陆家主持的。”
“原来如此。”楚国公主手执团扇,掩面一笑,“不过有池水必有楼阁,此乃阴阳相匹之道。陆家玄风浓炽,怎得不明此理?”
元澈这才扭头对周恢道:“明天把陆扩叫来,让他看看还合不合适建个馆榭。”
“这不是陛下的皇宫吗?”楚国公主道,“为什么陛下建个小亭子都要问陆家的意思?”
周恢道:“我们陛下一向礼贤下士,纳……
“周恢。”元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找补,“你去,现在就叫管事的工匠过来,看看地形,朕想在东面建个水榭。”
“诺。”周恢不敢久待,连忙去寻人。
元澈深吸一口气,忽然感到自己的的确确拥有着一言九鼎的力量。
片刻后数十名工匠赶来,陆扩也身形卑微地侍奉在元澈后面。然而这些人一边丈量一边说话,跑东跑西,元澈忽然觉得宣扬权力后,场面的聒噪反倒破坏了夕阳下的美景。
“下去,都下去吧。”元澈懊恼地挥了挥手。
待不明所以的众人退下之后,元澈终于正视着这片宁静的水面。
落日的余晖在整片水池中倒映着,如此充满力量的太阳,沿着池塘的边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燕子的黑色剪影在水中杂乱飞舞着,仿佛报丧的群鸦。元澈诧异于自己就这样成为了日夜交替的见证人,一种不安涌上心头。
正当最后一抹余晖将要消失殆尽时,两只蜻蜓闯入了这片镜天,在水面上轻捷地点着,激起一片涟漪。元澈记得小时候周恢告诉过他,蜻蜓点水是为了产卵,雄蜻蜓会飞在上面,用尾尖勾住雌蜻蜓的头部,帮助雌蜻蜓顺利产卵,唯恐其失足落水。早年失恃的他,看着这样颇具温情的生物,内心变得柔软起来。
蜻蜓点起的一圈又一圈波纹,荡漾在一池火焰中,仿佛蕴含着无限的热烈与无限的爱意。这些波纹或同向散开,或反向交织,或奔腾至岸上的沙石中褪下清澈的裙摆。一层又一层,一浪又一浪,有相遇和冲击,亦有侵犯和退却。元澈忽然意识到,从始至今,他与陆昭之间的携手与对立、挑衅与忍让,征服与被征服的鏖战,权欲与情欲的纠缠,一切起因,正是爱之本身。
(审核大大,这真的就是写蜻蜓点水和水的波纹,我真改不动了,要不你私信我咋改吧。)
片刻后,黑夜降临了,两只蜻蜓也消失在草丛中。元澈走回步辇处,甚至没有再看楚国公主一眼,道:“回去。”
周恢垂了垂眼眸,高声下令:“回朱鸟堂。”
回去的途中,吴淼有要事上奏。原来王襄已克阳翟,尽杀褚氏余孽,江恒、陆遗和玄能法师俱平安无事。天马之象,确为大胜之兆。
反腐
陆昭手铸金人成功, 毫无悬念。三日后,册封皇后的诏命便从禁庭而出,昭告天下。与此同时, 洛阳大行台的人选也初步敲定。
洛阳大行台不同于崔谅之祸时的行台,也与历史上曹魏的洛阳行台、苏峻之乱时温峤建立的中央临时行台大有不同。相比之下, 这次建立的行台更类似于陪都、或是中央派驻的行政分支机构。
陆昭的录尚书事改为录行台尚书事, 牧司州,假节钺,其名下阳翟县主府不变, 皇后名下的女官架构亦跟随行台出行。除了彭耽书仍任廷尉留在长安外,庞满儿、韦如璋加封女侍中随侍, 另并女史八名,及数百名低位女官。
陆遗从原来的阳翟县主府长史转为洛阳令, 秩两千石,持节。吴玥由护军将军转任镇东将军, 督除洛阳、金墉城以外司州军事。陆遗与吴玥并受陆昭直接管辖。江恒任治书侍御史,兼任都官部尚书。此外, 卫渐的度支尚书也移至行台。
如此布置, 意味着洛阳大行台的核心,不再是皇帝,而是作为司州行政军事上最高的权力机关。此时, 身在洛阳的王襄也尚书表态,愿率兵亲迎皇后临台。
王襄自拿下阳翟后,同时拘捕了陈留王氏子弟王安, 命人押送长安。因有命在身, 原本要入朝述职的王襄需要先在司州停留一段时间,配合陆遗、江恒等人进行交接, 随后再入京师。
“天地权舆,民生攸始。数十万百姓啊。”元澈放下王襄的奏疏,不由得慨叹着。
豫州的数十万斛粮草用以救济司州灾民,但这些灾民未来的路仍需要筹谋规划。地方许多任官都还保留着难民聚啸成患,需高压施政的手法,但其实这些百姓的生死却是天下生机之所在。
战争消耗的是人口,国家的基石也是人口,过度的盘剥和过度的放纵,都会使局势糜烂不堪。
陆昭接过这封奏疏,阅览起来。信中所言,二十万斛粮草可解燃眉之急,愿亲迎皇后入都等辞,既是对皇帝的上表,又是直接对她这位行台执掌人的支持。
当然,其中也有哭穷的成分。
王襄以外镇摄司州事,事从权宜的同时,必然也连带出许多不该管却管了的事,粮草就是一方面。无论王襄是否将粮食资助给了司州,是否足够,这个问题总要反馈到中枢。皇帝和中枢批准,这是给予他这个方镇认同。不和皇帝和中枢提,自己解决,这叫结党营私,邀买民心。
元澈将陆昭派到司州,虽说是为了保她这一胎平安,但也是真心想解决司州问题。
“行台在司州布政,多少也需要长安方面的配合。”元澈道,“行台大政,不容有失,你可有所准备?”
陆昭放下王襄的奏疏,随后又将两份策论拿了上来。现如今,陆昭所掌的女官架构极为庞大,外加先前在王济之乱时,朝廷扩招文吏,草拟策论这种事基本不需要她亲力亲为。陆昭只需要把纲领提出来,自会有相应人等帮她撰写完善,之后她只需浏览删改即可。
陆昭道:“民生根本,不宜轻动。如今司州世族豪强各自为政,荫庇流民,即便国家出面救灾,粮食也难入百姓之口。”
“魏国规定,每年每户收帛二匹,絮、丝各一斤,谷米二十斛。去年虽是灾年,依旧制,朝廷应免去司州赋税。但世家豪族荫庇人口,即便家中童仆数百,也仅按一户、两户计算。就算免去赋税,依然不能免去这些人盘剥百姓。如此倒不如不免。”
魏钰庭听罢有些不同意:“可是对于寻常百姓,朝廷即便有粮接济,但因去年旱情,牛早就被杀光了,耕牛怕是要从外省借调。如此一来,秋季也只能抢收一次黍米。且原来的桑树,也大多被难民吃掉了,百姓春季种下桑树,只能来年产出桑叶,帛、丝,这些东西今年可都收不上来啊。”
元澈没有发表意见。
陆昭微笑道:“中书说得不错。这就要涉及一个新加的细则了。乡宗、督主,每年向郡府缴纳的赋税,其中帛两匹、米二斛,作为州府与各郡府的损耗贴补。入籍百姓,免此征收。此新法试行两月,两月之后,贿赂贪赃满一匹者处死。王叡在任时,有违此法者,既往不咎。”
元澈与魏钰庭都陷入了沉思。
陆昭所施行的新法,仅仅多出来这一条,对于地方维稳,没有问题,但却触及到魏国立国时所遗留下来的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宗主督护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