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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节(2 / 2)

魏钰庭低着头拱手道:“陛下,这件事臣也思虑不周。”

“不,这不怪你。”元澈握了握魏钰庭的手臂,“启用宗室是朕的布画,他们骤然得势,难免行事不周。你虽身为中书,但面对宗室,一是难以面面俱到,二是也难周全自身。”

魏钰庭闻言也深受感动。他慢慢跪下身,叩首道:“陛下所失不过一二,荆江大势未来大势仍在陛下之手。待来日御驾亲征,凭此廓清天下之功,又何须沉湎怀一将之得失。吴家虽然势强,但若离心长安,无异于自弃九霄。”

元澈默然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用轻松愉快的口吻道:“走吧,咱们也去前殿。”

即使他们都包含着无尽的爱意,但是在危险的权力领域里,攻击仍是一种本能。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尝试主动出击,与陆昭交锋。

此时他感到,自己和陆昭如同大船上两侧的纤绳,二者的力量虽然同向,却也抗衡着。

抗衡使他们在一瞬间更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亲密而焦躁,同时又享受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快乐。这种快乐好像蛰伏在大船阴影下的海水,奔涌汇聚,在风暴的引诱下,或浪击于云海,或陷入黑暗的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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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拟定谥号之前, 宫廷画师终于完成了先帝的肖像画。这幅画即将奉入宗庙,如今挂放在元澈日常起居的宣室殿内的北窗附近。画作构图传统而一丝不苟,着色描线精美华丽, 把一个帝王为众臣敬仰的风采尽数展现在眼前。

不过在元澈的眼中,这幅画像虽然展现了帝王贵气的章服, 却丢失了腾纹与鼻翼两侧那道深深的法令纹, 连下巴上那颗不易察觉的小瘊子也被轻松摘掉了。如此一来,他的父皇也失去了最后一丝亲切感。每当阳光自北窗照射下来,辉映在绢纸上的就是一张因敷粉而光滑得过分的老脸。

因此, 当元澈展开那卷拟定父亲谥号、庙号的奏疏时,群臣匍匐中带的那一丝不逊, 反倒格外真实起来。

“神”属于上谥法的一种。在《逸周书·谥法》里,“神”更有民无能名、圣不可知、安仁立政、治民无为、应变远方、则天广运等等之美意。《周易》约:“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神者, 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这样一个常常与“圣”并论的美谥,在孔孟之言中给出了一个更为详细的描述。

舜禹只有天下而不与, 尧之则天,其德可谓至厚矣。尧之为君, 荡荡忽民无能名焉。大而化之为之谓圣,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其是非功过,无所评论,仅以事迹留与后人。圣不可知, 民无能言。

譬如“恭”,譬如“孝”,这些谥号就如同士大夫身上的袍服, 尽管有设计精巧的花纹, 底色却仅仅是鲜明的单色。而“神”这个谥号却仿佛春深入夏之际,女子所穿的衣裳。绸纱交叠, 烟霞色中透着即将凋落的红,红又渐渐融入青蓝色的溪水之中,令人难以捕捉。

所有的谥号,皆可被曲解,然而“民无能名,圣不可知”的释义,却在元澈抬头望向父亲画像的一霎那,流进了心里。

帝王头一次用稍显稚嫩的心机,去算计皇后的势力,结果却遭遇惨败,这本应是令人气急败坏的事情。然而在一桩逸闻传到宫中后,元澈稍有阴霾的心情也变得格外开阔起来。据传闻,时任中书的魏钰庭偷偷将春至宫中下赐的赏钱埋在了家里地院中。听说妻子要改种花草,刚出宫门的魏钰庭嫌车夫太慢,竟不顾仪态,亲自挥鞭驱赶马车。

中书到底是因为回家赶种花草还是因旁的事,众说纷纭,但近日魏中书告假却是证据确凿。元澈听闻后付之一笑,旋即吩咐宫里为他改一艘游船。

相比于元澈,陆昭的生活则要安静得多。这种小打小闹在她眼中就是春日里孩童手中的风筝,只要还牵在手里,就需要时不时地奔跑。不如剪短,去病消灾,暂且得到真正的休息。

偶尔,她也会怀念手里有风筝的时候,不过仅仅是在梦里。

政治上的疲惫如同内在的长期症结,平日看上去无事,但在多云多雨的时候,它总会自己窜出来,提醒你那么一下啊。自元洸死后,那些关于儿时的情景就时不时地浮在陆昭的梦里。

在旧苑泛着淡青色的跑马场上,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骑装,溅在衣袖上的泥斑让梦里充满了真实的泥土气味。擅长书法的师傅耐心地指导着少年的临摹作业,几日后,她居所围墙外的花树下,

必然会出现斐源苦苦讨要重华殿主人旧作业的身影。

顺着那一点一滴的墨迹,和蘸满墨汁的笔锋,梦中的目光也会一同落在缀满金箔的彩笺上。有时还会看到垂在纸面上方若即若离的碎发,划在脆弱的纸笺上,如同风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当那双纤白的手将笔浸入青玉色的笔洗中时,她便听到笔洗中发出的轻轻召唤。

陆昭慢慢探身,看向那片融化的墨海。漆黑之中的倒影,天真的面容早已不再,唯有漂浮在永夜之中的天人五衰。

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个热情而缺乏缜密心思的人,往往会更快地忘掉那些烦恼。反而冷静而有敏锐感知的人,会在给自己建立一座密室,独自钻进去,看着弱小的荆棘蜿蜒地撑满整座房间。

谷雨过后,桃花落尽,正是紫藤盛开的季节。陆昭离都之日渐近,元澈也开始放下手中的事务,专心陪伴在她身边。往年逍遥园内都要趁着最后一春办赏花宴,但今年恰逢国丧,要尽量避免丝竹宴饮,即便是陆昭有孕在身,身为皇室也不能不谨慎从事。因而此次元澈游赏逍遥园并未兴师动众,只命几名内侍将园内的游船收拾出来。

天已经下起蒙蒙细雨,然而元澈并未败兴,与陆昭在登船的水榭里安静地看着内侍们拴缆绳,找船篙。

“上来吧。”已经登船的元澈俯身,要拉着她的手。

细雨打在元澈的眉眼上,却仿佛将他内心的情愫和盘托出。他像一只淋着春雨的狗儿,眼睛和鼻子湿漉漉的,毫无顾忌地展现着赤露的热情,对身体的冰冷也丝毫未觉。陆昭则恰恰相反,或许是在某个初春的午后,早已感受过雨水的冰冷与日后缠身的疾病,因此更愿意缩在水榭下,规避着一切。

然而当内侍将缆绳拴好的那一刻,陆昭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艘船与当年她与元澈相遇时所坐的船,简直一模一样。

此时,这艘船仿佛有巨大的吸力一般,将陆昭身子一引,拉上了船。

“原来的那艘船吃水到底还是比游船深,没法在这里划,我让他们改了改,把顶棚加高……”元澈挽着陆昭的手,一处一处地将复原的地方指给她看。

随着洛阳大行台的崛起,陆昭可以预见,东西两都关系难免转恶。陆昭也很清楚,纵使这一切是在夫君的保护与爱意下促成,但在促成的那一刻,她妻子的身份、孩子的母亲身份都会被淡化。她将拥有权臣的身份,并带着强藩的底色。

魏钰庭们与吴淼们会这样看待她。

元澈也会这样看待她。

人情上的变迁比花信还要快,对于冷静到近乎薄情的陆昭来说,她与元澈的某种维系就像刚上船时,船体那不规则的摇晃一样,既难确定,也不安稳。这是政治人物本身的特质。做一个君王无可挑剔的妻子,还是做一个独揽强权的藩臣,都会使这艘船倾覆。将感情与政治混为一谈,并让两者相互博弈权衡,是极度危险且不负责任的做法。

笃的一声,陆昭恍如梦醒。

内侍用船篙顶了一下水榭的石基,船便朝着更开阔的水面驶去了。

硕大的紫藤花鼓得胀胀的,划过船的顶棚,发出滞重的声音。然而划过之后又如同卸下重负一般,散落下来,化为淡紫色的飞雪。

雨尚未停,天空却已经亮了。阳光透过巨伞般的紫藤花海,仿佛是熏香过的云母纸。纤细的光芒洒进船舱内,唤起了所有的事物原本的色彩,复原了数年前船舱内原本的温度。

陆昭的记忆重新获得了苏生。两个人下棋,元澈输了。江里的鱼烧来吃,元澈笨拙地挑着刺,时不时地扎到嘴,唇色红得可爱。她自己呢,偷偷夹了一小块鱼颊肉,细细地咀嚼着,嘴里是鲜美甘甜的味道,在雾汐把鱼翻面的时候,再偷偷把鱼颊的另一侧肉夹给他……还有银色的熏笼,炭火暖暖地烤着,她卧在熏笼的另一侧,望着船篷顶,耳边是一阵阵打小哈欠的声音。

抬起头,陆昭再一次看到了那片坚实的胸口。

她没有轻易投靠,只是静静地贴近它,嗅了嗅。

在那濡湿身体的汗水中,成长了近三十年的男性肉身的气味中,她闻到了淡淡白檀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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