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薛琬、薛琰相继而死,他便是薛家的当家人。不过汾阴薛氏族群庞大,自从他从高任上退了下来,对家族的掌控力也就没有那么大。
至于坐在薛珪对面的乃是弘农杨氏杨茂。相比于薛珪,他的压力其实还要更大一些。行台皇后的大驾是先经过弘农郡的,他相信与行台彼此接触后,可以达成一定的条件,但也难以避免行台成心拿自己开刀。
不过一旦地方同气连枝,中央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避免自己第一个被冲破,他半为联合半为宽慰地向薛珪说道:“薛君也不必多虑,这求事者为客,司台部署如车,我辈为驭,州郡司官如骡。我等鞭之左右即可。”
豪族主要提供州府郡府下的“吏”,这些生于此长于此数千的庞大吏员,掌握着地方治理的实权,不受官员调动影响,更与改朝换代无关。信息的分配既是权力的分配,无论在中央还是在地方,此法皆然。
薛珪了然一笑:“那咱们先奉陪行台,在司州尽兴一番。”
在与风陵渡一关之隔的长安宫城宣室殿,元澈也在中书属紧急召开了一次小范围会议,那就是如何依托洛阳行台,布置两年后伐楚的军事大计。
盗事
皇后舆驾离开长安之时, 身在洛阳的王襄也开始准备最后的交接工作。
王襄如今五旬之龄,早已不算年富力强。这个年龄做到大州刺史之位,对于普通世家可以说已经十分荣耀, 但对于陈留王氏来说并不能算是出色。同辈的王峤早已达到三公之位,然而自己的爵位和职位这几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正因此, 王襄从豫州直接开到司州河南, 不敢心生杂念,一直保持着刚强的姿态。这次出使,除了料理一众门下子弟, 也是向中央表明态度,希望自己年老后也能得一三公加衔荣养。但这种做法也有弊端, 此次他将河南大部分豪族得罪了个死。眼下,仅有部分决定留在洛阳的王氏子弟及寒门支持自己, 不然单是河南郡的内政都要完全停摆。
皇后驾临洛阳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到来,王襄也不在人事上过多安排, 而是专注于郡内府库、账目的清查封存,力保在交接的过程中不出错漏。
这一日, 王襄在城内点较马苑以及军械仓库, 一众子弟和河南郡本土功曹前来陪同。王襄也一改往日戎装打扮,只穿宽衫长袍,与众人穿行于仓库之间。这些人之所以急切地围拱在他周围, 都是期望能藉由王襄的身份,日后托庇于行台。
王襄一路慢行,听着仓官令的汇报。昨日粮仓仓储已经清点完毕, 他也不乏感慨:“原先河南郡生民争相逃难, 生机无存,如今试行新法, 竟然初有成效。”
一名年轻的王氏子弟道:“此次新法,若无使君之功,只怕也是难为。施政革新最怕人亡政息,听闻河东、弘农两郡颇有固守之态,只怕使君大军一旦离开河南,整个司州倾若沸汤。”
此人说完,周围人也不乏附和之声。
这些人对自己在河南郡的作为能够有所感念,王襄已经十分欣慰。不过既然要将河南郡交接出去,他也需要做好人情上的过渡与安排:“皇后绮年韶岁,心怀远略,自金城行台,维士人之序,体生民之情,匡正朝纲,震慑关陇,其星华铓锷,远耀于我这老朽之木啊。诸君托庇于洛阳行台,勿有忧虑,若仅以我这垂老昏聩之人时时为念,那才是自误终生。”
众人闻言虽不乏慨然,但心里也都各有一盘算计。
此时有一人忍不住开口道:“使君即将离开司州,我等仰赖使君庇护日久,悲伤之余,也难免惶恐。青史一向不乏英才俊彦,但能够体察乡情而全大局者,屈指可数,大多都是失之锐进,钩沉……”
原本刚才还有人扬袖作悲泣之态,如今听到这句话,也都稍敛略显做作的悲容,纷纷窥觑王襄的神色。
此次王襄率大军入境,清理河南郡,这才让他们一些次等世族和寒门越上前台。可一旦王襄大军撤离,又将是什么光景却实在难说。
虽然陆昭的新法也是大利于民,但是一个能推出新法的人,再加上年少显位的背景,大多也有失之锐进的特点,未必就愿意与他们这些人和光同尘。整个司州,谁想要保全自己的利益,那么碰撞和冲突就在所难免。
“失之锐进?”王襄原本神色恬淡,听闻此言当即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打断质问,“且不论尔等妄评皇后之罪,皇后与行台尚未莅临洛阳,尔等便无实揣度,岂非小觑行台一众王臣,质疑陛下之英明!”
“今日我也有一言,皇后虽然年轻,但也久执大政,以往深谋远略,从来也都不乏谨慎。若皇后不察众情,取以豪夺,又怎能立足长安,又怎能受台臣拥护?此等煽动群情之语,今日便罢,若日后我再有所耳闻,即便皇后大度不愿降罪,老夫白刃绝不相饶!”
王襄当众发怒,众人也不好再多嘴。此时已至晌午,王襄便随自家子弟回到临时官舍用饭。
侍奉王襄午膳的乃是王襄的侄子王俭、王佑。王襄二子俱已出仕,且前途用不着自己操心,因此他也出面带一带这两个后辈。
天渐渐热起来,王俭奉上一杯温水,待王襄饮下,脸色渐渐平静,方才开口问道:“伯父今日何须如此动气,小心暑热,急火攻心,伤了身子。”
王襄放下杯子,叹了一口气道:“此次行台交接,所涉利害看似仅有河南一郡,实则波及司州全境。你以为那些人是真心前来相陪?”
“这些人还有别的目的?”王佑思浅,故而发问。
王襄冷笑道:“动荡之际,风闻而言事,所求不过一实。皇后居临洛阳,虽然河南已靖,但边郡未平。这些各郡乡人难免联姻,如今弘农、河东、汲郡强硬,一旦司州动荡,必然损害自家利益。因此他们想让我当面做一个保障。你们可知我为何断然拒绝?”
王佑心思不活分,王俭略有所思,片刻后答道:“伯父若得河南郡人之心,这固然好。可如今行台未至,具体大政我等不知。若伯父今日一诺,日后与行台大政相悖,岂非令两郡交恶,再落一个干涉外镇的罪名。”
王襄对这番回答已经很满意了,因此笑着点了点头:“这些人困于私利,失之明智啊。他们以为我这个豫州刺史可以给他们撑腰,却忘了皇后这个新法要做什么。这官官相护之情,未来必然遭到行台重点打击。我若不作回护,这些人不过是小惩。可我若敢公然包庇,这些人必然会被加以针对,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届时,老夫陷入过深,未必不会为这些人利用,陷入方镇之争啊。”
王襄慢慢踱步至食案前,旧舍简陋,不乏有小虫飞扑在肴馔周围。
“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此二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话音刚落,仆从便一掌按死一只落在食案边缘的小虫,余者四散飞逃。
时至深夜,王襄回到营所,忽听身后有人来报。
“使君,出事了!”那人待被允许近前,方才压低声音对王襄道,“今日马苑清点战马,发现少了两百五十匹!”
下属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已惊恐得站不稳,干脆直接跪下,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王襄也是悚然一惊,入夏的时节只觉得浑身冰凉。
“先把所有府库率兵控制住,涉事者监押入狱。京畿附近所有官、私马厩,暂时派人封锁三日,即刻清点!”王襄仍极尽克制心情,做出冷静的部署,最后才指了指地上下跪的士兵,吩咐左右道,“先扶他起来,起来。”
此时王俭也劝慰道:“伯父稍稍宽心,偷盗战马这样的恶事,以往也有。军马马掌上都刻有符记,而且这么多战马,总要吃草饮水。我等沿途搜寻,必有所获。”
王襄却摇了摇头:“如此敏感的时期,发生军马盗窃之事,即便你我不作深思,安知行台不作深思?你通知各营,此事老夫会亲自出面追查。”说完对亲随道,“快,给老夫着铠,再让马厩重新备马!”
王俭和王佑一道出动,府库那边很快就有了眉目。
“马曹的曹首说,近日因皇后要莅临行台,洛阳调动了不少物资。运货的马不够用,就难免借调战马。洛阳的马苑一共两千匹战马,如果算上马苑的所有任事人员,再加上这几日其他各司调遣军马的涉事者,数目不下三千人。那马曹还问,是不是这些人都要监押入狱?”
说到最后一句,即便是平日如小火苗一般的王佑,也不由得降了降调门。
“哈,这个马曹倒是很会攀扯啊。”这件事有了些眉目,王襄反倒露出了个笑,“这个马曹是什么背景?”
“是河南郡河阴人,在孟津渡颇有势力,妻子是河东汾阴人。”
“接着查他的底细。”王襄交代着。事情有了头绪并不意味着此事不严峻,相反,即便知道这件事背后的主谋,但也难以在当地层面进行追责。河南郡人任本地曹首,大肆追查,不仅令河南郡内惶恐不安,也会让其他郡的豪族趁势而起,遥相呼应。而且马匹的用途还牵扯到皇后本身。一旦追责到负责皇后事务的官员身上,难免又给以时人更坏的解读。
彻查范围虽然甚广,但是讨论范围却缩小在王襄最亲近的幕僚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