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执政,进取的手段显然更为激烈。譬如先前断绝司州的钱粮支持,断绝军事上的支援,通过占据尚书台六部,逐渐挤压关陇世族和三公的权力。这些看上去操作生猛,且不乏成效,但吴淼却并不认同。
关陇世族经王叡作乱后,早已不复从前,吴家作为军功派,也在一轮轮兵变清洗中失去原有的力量。失势者永远不该作为对手,而该作为潜在的合作对象。如果明日长安与洛阳的矛盾忽然公开化,将要围绕潼关动手,那么对于双方来说,成本最小的办法就是将吴家重新搬出来。
于长安,吴家可以压制手段激烈的寒门,于洛阳,吴家可以从兖州施加压力甚至撤出在司州的军事力量。甚至吴家都不需要表态,关陇世族、薛家、甚至远在冀州的赵家、秦家都会极力促成此事,经历权力的洗牌后,这些人同样是最大的获益方。
可如今寒门和皇帝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在把吴家往外推。而寒门也是绝对不能容忍世族崛起重新回到长安的时局中,来瓜分事权的。
势与人,都不同了。他甚至有些怀念先帝的时代,那时他的选择总归比现在要多。
回到家中,吴淼躺在床上。上天不曾给他做忠臣的路,或许可以给他一条做权臣的路。想到这里,吴淼重重叹息一声。榻侧侍奉的老奴听到声响,忙不迭地递上擦汗的巾帕。吴淼接过巾帕,却只默默坐起来,望着帐外一小寸残烛,怔怔然直到天亮。
七月末已是盛署,宫内早用了冰鉴,元澈听着蝉鸣,心中也知这个夏天其实就要过去了。只是暑热还要更持久些,太阳的炽热尚在这片土地有所滞存,在这片大势消耗殆尽之前,秋雨只能安静蛰伏,等待时机。那些落早的雨水帮助后来者消耗最后的余热,只不过它们再无汇流江海的机会。
长安开始对皇帝出巡司州作出规划。皇后预计十月生产,在九月之后的日子里,或许便没有精力再兼顾政事。如果对楚国的战机能在九月之后出现,那么长安发兵,顺便对行台摘取新政果实,也是水到渠成。
是夜,忽有宫人叩门。周恢先去支应,只听门外传声答是军报。
宫门下钥,若非军情紧急,都是第二日传入宫中。元澈方要入睡,此时也睡不着了,连忙重新穿戴整齐,一边命人带正冠簪,一边问:“眼下宫内都有谁在值守?”
周恢边伺候边回话:“中书有徐宁,太保也还在司徒府。”
元澈自己系了冠冕的系带,头稍稍一扬对周恢道:“打开宫门,让人去传魏中书入宫吧。不过前线有紧急军情,司徒既在宫内也没有不见的道理,也去请司徒来。”
重臣班列,元澈已等候在宣室殿内,众人行过礼,见其面有喜色,都不免暗暗舒了口气。军报是从荆州刺史王谦处得来,执掌荆州的蔡维庸极其兄弟、余子,尽被逐杀。但因蔡氏所掌的军镇内,尚有部分魏国人以及荆州吏员,因此未能免难,荆州需要长安做决定将此事扩大到何种地步。
对于荆州局势,朝臣也是众说纷纭,但大基调仍在日后攻击荆襄的战略上。
“陛下,这些是吴太保的上疏。”周恢将一摞简牍奉至元澈案前。
奏疏很长,元澈略略过目,乃是吴淼针对楚国尤其是荆州的军况提出的进攻策略,其中包括了疏通桓公渎。
元澈笑了笑:“太保以为谁可行此策?”
吴淼则重重跪地,道:“楚虽大泽之国,实则釜中鱼肉,臣虽老朽之木,但也尚存几分干柴烈性,愿烹此鱼,奉于君前。”
元澈道:“太保忠心,朕心有所感。只是长安国都,京畿重地,非太保无以镇之。”
长安很重要,老狗看好家。
吴淼又道:“或可以臣犬子与江州试攻义阳。”
元澈浅笑:“司州正试行新法,不可一日无镇东将军。不过可使逸璞先攻义阳,而后还领旧镇。”
吴淼闻言,原本的目光中尚有几分闪烁,现在也彻底消失了。他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抿了抿黏在牙齿上干涸的嘴唇,而后深深再拜,退了下去。
众人散去之前,初步定下暂不对荆州有所动作,新帝先行前往司州汾阴祭水。毕竟只有水牛的浅滩,水牛才会争斗,一旦猛虎靠近,伸出利爪,利益的厮杀会立刻变成集体的恐惧。要等到所有的暑热都散去,元澈如是想。
吴淼回到府中,夏夜炎热,而他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去拥护吴家世代所拥护的帝祚,对于成为一个忠臣,他不是没有幻想过的。不然何以孤独日久,自己撑起先帝时期那一个个漫漫长夜。
长夜冰冷,他的内心却还封闭着一团火焰,火焰更适合点燃一封对帝王的慷慨陈词,点燃一场运筹帷幄的政治谈判,点燃边疆万营千垒的明炬,点燃一个忠臣所有的荣光。而今天,他期盼了一生,也被背叛了一生,早已失去了忠臣死谏的梦想与马革裹尸的向往。
那团火焰也终究是熄灭了。
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活下去,一辈子瞻前顾后两茫茫。他不相信他一辈子所经历的,不过是明白何为不是自己人的待遇。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在夹缝中的每一次无从选择。
法雨天雷,顷刻而落,如喷崖倒壑,将天空割裂成鳞鳞灰色。
“为什么要诛我的心!”吴淼抬起浑浊的老目,望向天空,低吼着。
蓦地,一片腾云如白色奔马一般,向东而走,霎时,天雷收声。
“曾为伏羲出河负八卦……”吴淼呢喃着,白色憔悴的须发在干裂的唇边微微颤抖。
吴淼默默回到房间内,抽出一抹帛卷,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吴氏所培养的军功宿将们的姓名及任职。
他的儿子既然已经选择了,也就没有退路。既然上了政治牌桌,成败暂且勿论,一副连自己命都不在乎的觉悟一定要有,否则连坐上座位都只是在浪费机会。
“朕如此,会不会做错了?”私下与魏钰庭闲聊时,元澈不由得问道。对于吴淼今日的奏疏,元澈明白,这是太保在最后一次尝试请求合作,而他亲手将吴淼推了出去。
魏钰庭立在阶下,敛袖道:“陛下没有错。那么多功臣宿将,那么多心腹,凭什么要用最晚表态最后投诚的吴淼。若陛下答应了,扬州、荆州乃至整个中枢内部,都会分裂,都会不满。人事即政治,终是马虎不得。”
“况且陛下要振兴皇统,就要独占灭楚的功劳与名望。吴家数朝太尉,根基太深,注定会分走陛下的功劳和名望。他背后虚弱的世族会卷土重来,陆家也可以因此保全。所以这场仗,苏瀛可以挂帅、邓钧可以挂帅,甚至臣都可以挂帅,却唯独吴太保不能挂帅,他的后人不能挂帅。”
然而元澈依旧不能释然:“那日,太保似乎有话要对朕讲。”
魏钰庭沉默有时,随后道:“其实依臣对太保的了解,门阀执政近百年,太保曾是一时英雄,亦是一世看客。多少次宫变,太保都经历了,多少的真相,太保都看过了。参透了玉垒铜梁不易攀,知晓了地角天涯眇难测。太保心中有话,却最终未说,不是对陛下的不满,也并非不愿告知,而是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雨沥沥下着,元澈忽然道:“朕本想与太保为青史留一段君臣佳话……”
魏钰庭遥遥望着帝王,对方的目光里,他读到了这句话的潜在意识,也看到了那种身处高位时绝无仅有的孤独与无奈。而所有的一切,都融进了眼底那片无尽的黑暗。
君臣佳话么……
魏钰庭沉默了。
如果连吴淼这样的臣子都无法与君王成全一段佳话,那么自己呢?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那是一个午后,白檀烧尽,斗帐低垂,大魏皇太子元澈把自己召到了东宫。那时候,他刚从颍川郡别驾调任,二十五岁的詹府主簿,如日方升,前途无量。而太子元澈,初历丧母之痛,召他这个故旧,不过是一述积素之心。
看着窗外晕红著雨,柔绿和烟,元澈道:“孤一直想再看看吴国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