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空的云影刚好露出了日光,在这片转瞬即逝的光明下,陆昭开口道:“如果陛下与我都在害怕,不妨暂且将它搁置他处。整件事情里,总有我们可以先去做的。譬如,先把宗教从接下来的斗争中剔除开。我想,陛下对此也有考量吧。”
“是。”
陆昭点头,道:“自古只有因一人之死,而引天下之乱。尚未闻有以一人之死,而止天下兵戈。陛下与我暂且一试吧。”
皎日秋光之下,美人脖颈如倾水以涤。待旈冕低垂,交颈喁语,天光便摇碎在石砖上,乍离乍合,努力拼凑着最初的模样。
迁都
八月末, 天公作美,原本自淮水以南霖雨不止,自大军过潼关后, 竟日日艳阳高照。元澈诏令众将议事,准备开辟荆襄战场与武昌战场。然而下午元澈将出城阅兵时, 却见徐宁等人跪在宫外, 稽颡痛哭。
元澈内心冷笑,但仍下马亲自扶徐宁起身:“卿这是为何?”
徐宁见元澈戎装执鞭,神色肃穆, 也感受到不日皇帝便要南下,因哭诉道:“陛下此时果真南征, 只怕行台就要大乱了!还望陛下缓行。”
元澈放下马鞭,笑着看向徐宁:“朕记得亲征之事, 先前也是由你和魏钰庭一力主张。如今庙算已定,大军将去, 卿反倒劝阻,实在令朕不解。”
徐宁道:“大军既去, 洛阳空虚, 镇东将军至今未还洛,今者之举,实令臣有忧虑。”
“大军既发, 日靡千金,动而无成,岂非伤我士气。”元澈旋即上马, 再不看徐宁一眼, 道,“斧钺有常, 卿勿复言。”说完纵马便走。
此时,徐宁又道:“此事绝非臣等孤虑,长安汝南王、淄川王等,俱有上谏啊。”
大军南征,长安同样空虚,虽然秦州此次也有征调,但北镇与益州尚有实力,一旦有变,长安也非万全之地。
元澈略微沉吟,随后道:“尔等所虑,朕亦知晓。然而南伐千载之机,也不得延误。中枢决以万机,也需禁军固守安防,既如此,不若暂都于洛,迁尚书诸部、中书及三公府于此。行台总调司、豫、荆、江、扬之事,余者俱付中枢。众卿以为如何?”
徐宁也深思起来。
其实他至今最为忧虑的,便是荆扬矛盾爆发后,他身在中枢是否有能力斡旋,并引导众人对陆家做出反击。他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个位子上,是因为皇权正在与陆家对峙,此时正处于一个极为脆弱的平衡期。皇帝身为天下之主,要打破平衡,就要面临失掉淮南局面的巨大风险。而陆家则要面临从名门贵戚到割据一方这一步所蕴含的风险。两者各自顾忌,这才给了他乘势而上的机会。
随着陆归掌握荆州,谶语被散布出去,皇权与陆家很难各退一步。此时他能联合苏瀛站出来,把身家性命俱付权力牌桌,就是借助这一点来以小搏大。但如果他能掌握更大的牌面,说不定就能扳倒陆家。
皇帝今天这番话,无疑是在表露想要迁都的意思。如此一来,在皇帝南征期间,中枢、三公以及皇后本人所居住的洛阳宫,寒门会占据更大的主导权。且由于司州世家多奉职于行台,迁都洛阳对本地世族也有好处,行台方面也不好阻挠。
有了足够的底牌,下一步便好办许多。若皇后生子,虽然扳倒陆家不利,但他可以说掌握了唯一的储君,自然在中枢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若皇后生女,那么废杀皇后就是他的底牌。天下世族那么多,有女儿的又不止陆家一个。
徐宁听罢喜极而泣:“若陛下迁都洛邑,实乃臣等之愿,苍生之幸也。”
元澈这才看了徐宁一眼,道:“不过迁都非寻常事,宗庙宫室,皆需营建,此中靡费万钱,倒非一夕之功。依朕看,先帝嫔妃另并诸王暂不宜远迁,先留都中,卢霑、陈霆等领长安及诸宫事宜。淄川王正当韶年,宜担宗室之任,可东行就藩。”
元澈说完,徐宁的心虚了一阵。虽然这些宗室诸王对他来说并无大用,可一旦皇帝在前线出了事,皇后又无子,那么必要立一位在藩宗王。宗王有自己的班底,如果骤然上位,自己的地位多少也会被影响。
如果事情真的到无法收拾的局面,他也有心另择新皇。可是皇帝血亲一个就藩淄川,自己难以接触。另一个留在长安,一旦上位,卢霑和陈霆的作用也会很大,注定分走他的光芒。汝南王倒是会随百官入洛,但实在难称大宗,况且汝南王本身就与陆家渊源颇深,怎会任自己摆布。
徐宁心里叫苦,不过能争取到这个局面,他也难再多言,为避免引起怀疑,便道:“臣等无异议。只是营建洛阳,需民部与尚书令协同勠力……”徐宁的目光期盼地看着帝王袍服的一角,只觉上面的金纹熠熠生光。
然而下一息元澈便道:“尚书令之任,朕自有所选。迁都之事,便先由徐卿草拟诏令,待朕阅兵归来商议后即发就是。”
徐宁略有失神,然而听到“草拟诏令”四字,又更振奋了些,当即叩首道:“臣必不负陛下所任!”
元澈点点头,策马与众人离宫。
徐宁望着皇帝的背影,不自觉地擦了擦手心的汗。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皇帝对自己既倚重过甚,又有些疏离得可怕。在他眼中,皇帝一向稳重,也不轻易暴露情绪,可是近日他甚至觉得皇帝有些喜怒无常。或许是陆家真的触犯逆鳞,故而如此吧。
皇帝自阅兵归来后,也即刻定诏,加卢霑卫尉卿,陈霆为镇军将军,固守长安。由抚夷督护部、河东郡出兵,负责护送百官入洛。此外,所有官眷,皆不必随行。
徐宁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心思却不停地转溜。皇帝这番动作,把百官的家眷留在了卢霑的手上,虽然都是寒门的人,但一来一往沟通也不方便。他也很难确定卢霑关键时刻会同意自己的做法。今日之事,尚不知是一步登天,亦或是一落深渊。
“行台尚书事……”元澈停顿了一下,“留行台尚书事与中枢领尚书事,就都交给魏钰庭吧。”
徐宁的心此时在一点一点地向下坠,却听元澈道:“中书令由你来兼。如此,两尚书台沟通起来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尚书不掌中书,也是循例。”
尚书不掌中书是循例,但中书加禁军军权就是权臣了。东晋庾亮便是以此职在肃祖重病时把境内外,甚至诛杀司马宗室。
“陛下!”徐宁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停笔跪下,“执掌诏命,臣实在是……”
“能不能掌?不能朕找别人来掌!”元澈不耐烦道。
徐宁心中暗喜,连声音也都发起颤来:“臣得此重任,比不负陛下所托。”
能得到中书令这种出掌诏令的职权,也相当于掌握了所有诏书的一半的合法性。这已完全超出了徐宁的期待。
此时,元澈反倒静默了,刚才溢出的些许情绪仿佛忽然藏了起来,又道:“此外还有法会之事。皇后近日噩梦,也难安心待产。不过法会若只为皇后一人讲经,难免有人说朕宠信戚族。九九重阳节,沙门也有狮子会,不妨借此在宫中多办几场法会。你素与沙门走的近些……”
“臣不敢。”徐宁的头更低了。
元澈却没理他:“重阳尊老敬老,三公以吴太保为尊,王司空亦是名门国士,对待二公要格外尊崇,决不可失礼。朕不日便要南征,后方诸事,就有劳你看顾了。”
最后“看顾”二字,元澈说的极重。徐宁抬头紧望着皇帝,咽了口唾沫:“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必不会有错漏。”
“好了,待魏钰庭抵都,中书印就是你掌,拿捏好分寸。”元澈的话有些冷。
徐宁连忙叩首道:“诏令所出,俱在天子,臣不过是替陛下捧一个印罢了。”
“心里明白就好。”元澈重新拾起一份奏疏,认真看了起来。
徐宁见元澈没有旁的吩咐,再次叩首道:“那臣这就去发诏了。”
元澈挥了挥手,徐宁这才爬起来退出去。待至殿外,徐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抬起头,正了正衣冠,昂首阔步地向官署走去。
百官赴洛,不带家属,自然行得快些,重阳节前便能赶到。除此之外,长安禁军再调三千人入洛,以便在皇帝南征时支持皇宫禁卫。与此同时,让徐宁颇感振奋的是镇东将军吴玥即将归洛,旋即出镇豫州,届时便有五千兵员或充禁卫,或领三阙,他在洛阳便能更加从容。而能取得如此局面,在他眼中,这自然是因其父吴淼入洛作为人质,其中也不乏皇帝对陆家动手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