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摆了摆手,打断了魏兰时不着调的说辞:“这些话到底是出自你父亲一人,还是出自旁人,我是懒得追究。徐宁的右卫将军开府尚未仪同三公,便与刺史加兵州府平级。他征辟未与州府通信,擅自调人,既违政令,又干涉军令。凡在荆州涉事者,一律斩首。至于郎君你所言,与我所知实在大有不同。待我求证洛阳,再放你走,也不耽误你另谋高就。”
两人正说话时,官道上另有一队人马赶来,为首的似是看到了魏兰时,连忙喊:“大郎!大郎怎么在这里!”
陆归命人让开一条路。骑马的人至近畔,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道:“大郎,家主传书,让大郎务必待在荆州,切莫归洛啊。”
魏兰时展开书信,一阅果然,叹道:“不意家父心中,车骑将军乃是山涛公。先前不知,多有失礼,愿随将军归府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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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诞入洛阳当日, 魏钰庭正于署衙内办公,只听殿外依稀谈论右卫将军府有一少年入职,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 便心下起疑。待他行至殿外细细盘问,方知徐宁竟把卢霑之子卢诞招揽入洛, 脸色蓦然一变, 当即前往中枢署衙。
当魏钰庭见到徐宁时,气的已然连话都讲不出。徐宁却是满面堆笑,一把将魏钰庭扯入一间偏室内, 并让一众戍卫围守在外。
徐宁望着魏钰庭,摆出一副歉然之色:“我知尚书素来厌恶我为人, 同侪之中,清风高节不如卢霑, 才华文思不如张沐。我也不妄求尚书人师之情,友人之谊。不过既然卢家小郎顺利入洛, 想来铲除陆氏当是天意。此番除非大胜,我这卑贱之躯或能侥幸存活, 来日时局想来还要托付后辈们。尚书与我通力合作, 筹谋大事,也是托举晚辈,此节你我都无私念。”
“悖逆, 佞贼!”魏钰庭含恨哽咽,“何至于让一个孩子涉此险境。”
徐宁只是干笑两声:“尚书批语,我无从申辩。但寒门立世不易, 昔年尚书还是詹事、于金城筹谋推翻陆中书时说的话, 臣依然记得。此事,必得是他。张沐何辜, 血溅黄土,这一条命是否与卢诞之命有异,还请尚书赐教。”
见魏钰庭凝噎而坐,徐宁站起身,拍了拍魏钰庭的肩膀,道:“古来多人亡政息,身死功毁,我也知道尚书已将爱子托付于车骑将军。尚书既然左右摇摆,尸位素餐,这个寒门魁首的位置,不妨就交给我吧。大变在即,来日仍需尚书台支持一二,愿尚书能念张沐自刎之节,惜卢诞幼笋之命。”
说罢,徐宁推门而出,吩咐戍卫将魏钰庭送回尚书台。如今算上从各地招募以及从镇东将军府补充的兵源,他掌握的禁军有一万余人。这一万余人分布在洛阳华林园、阊阖门、及南面铜驼街附近,兵力较为分散。
他心目中理想的起事地点是景乐寺。景乐寺在阊阖门南,铜驼御道之东,能俯瞰司徒府,且最好聚集大量重臣时流,因此重阳节这段时间是最佳的选择。
“昙静、昙攸两位师傅恢复的如何了?法事安排是否妥当?”徐宁问跟随自己的一名亲信。
亲信躬了躬身:“两位法师说,可以随时起事。”
法会原本仅限于皇后等小范围参与,旨在祈福。时近九月重阳,皇帝重新下诏,于又增设诵经、超度、持咒、禅修等法会,于洛阳各大寺庙悬缯烧香,散花燃灯,名坊甬道,蔚为壮观。
其日,诸寺院设供众僧,东都素有景乐寺院设狮子会,诸佛菩萨皆驭狮子,则诸僧亦皆坐狮子上作佛事,乃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如今帝王南下出征,这种盛事反倒更要大办,用以安定民心,因此诏令层层下达,金墉城行台的官员们,也同意入洛参加。
法会接连七日,陆昭身为皇后也无需场场都去,重阳节当天先去景乐寺观礼,次日休息,第三日才是持咒法会。
重阳节当日,皇后仪驾先至景乐寺。景乐寺只有一座主殿,形如座辇,雕梁画栋,冠绝一时。主殿之外是一圈堂庑,由曲房相交连接,便与浏览中庭景致。寺院与外街并无隔绝之意,外墙枝叶拂户,红叶披庭,设有六座斋寮,多有女乐及方伎。狮子会时,诸菩萨展现异端奇术,梵呗绕梁,蔚为壮观。
由于景乐寺在宫城外,主要由洛阳令陆遗来负责,陆昭也难得有一次能够和内外沟通的机会。徐宁在佛寺中耳目众多,但九九重阳,陆昭身为皇后还是要见吴淼、王峤二公,并赐“辟邪翁”、“延寿客”,以消阳九之厄。
赏赐完毕后,按故例,皇室与贵臣游园赏菊。陆昭虽已近临产,但身子不算重,走路也不吃力,趁着好节气,便与吴淼、王峤二人走了半日。
“这是万龄菊,远处那一株是喜容。”刘炳被从长安调遣入洛,今日也重操旧业,只是不侍奉御前,唯张罗皇后宫中事,和饮食、起居相关各局他都说得上话。
几人走走停停,随后转入一处殿阁休息。刘炳旋即又命人传上颇似糖面蒸糕的点心,一边道:“这是蜜煎局仿民间重阳糕的制法重新改良的。民间多用糖面蒸,上缀猪羊肉并鸭子丝,插小彩旗。颜色未免俗气,口味也未免油腻。如今宫里用五色米粉蒸糕,用熟栗子碾为细末,入麝香、糖、蜜和之,捏为饼糕小段,如狮子会盛彩,名之狮蛮栗子糕,口味清淡甜香。”
宫中馈赠重阳糕是常例,吴淼和王峤各尝了一口,纷纷称赞。陆昭却不入口,只道:“我这几日饭量也愈发小了,替我多包些,带回宫里吧。”
吴淼和王峤交换了一下神色。
刘炳应是,随后带人出去包糕点去了。李度也退出殿外,巡查了一下殿阁四周和暗哨,确保有事发生时陆昭能够第一时间撤出。
待殿中只剩下陆昭、吴淼与王峤三人时,吴淼才向陆昭道:“此地离左右卫将军府很近,乃徐宁禁卫覆盖之处,实在难得从容相谈,还请皇后恕臣等失礼了。”说完,吴淼从袖中取出一枚金扣,乃是十三环金带的最后一部分。
放在案上后,吴淼继续道:“近一年以来,皇后所作诸事我等尽收眼底,明定户籍,分发籍田,使生民有养,老弱有依。然而洛阳近来不乏僧佞作乱,妖氛渐炽,能匡扶正道者,唯有皇后一人。承蒙皇后信任,以大事相议,臣必然捐身以成,为国无悔。”
吴淼这一番开场白算是给这次参与起事定下了一个大义的基调。而陆昭则拿出了洛阳宫城的图纸,底稿是由曾担任将作大匠的叔父陆扩提供,从长安出发时,陆昭就一直贴身收着,但是这份舆图还增添了诸多细节。
王叡在洛阳城内时,为了备战也做了不少拆除和改造,一些密道、断墙和临时搭建的城垛都被标注出来,十分细致。而且在只道徐宁兵力后,也有不少地方写明了日常驻扎的兵力。吴淼此时也开始执笔,根据自己和儿子在禁军内安排的关键军官岗位进行标注。
虽然兵变当日具体情况还会有所变动,但知晓了这些基础信息也能对徐宁发动的策略有所推断。
“徐宁并非短智之人,虽然掌兵一万有余,但对这一万人也并不会完全信任。”吴淼道,“想来徐宁自知此次有些以小博大,不得不寻找契机。臣以为徐宁会在近日佛会上起事。重阳佳节,洛阳也时流云集,徐宁借此机会可将参加法会诸人控制住,以便获得更多的筹码,逼迫行台与冯谏将军与其对话。”
“而行台无非两个选择,一是以五千兵力出面镇压,但如此便会给长安的卢霑和冯谏以更多口实。魏钰庭本人也不会与行台合作,因为一旦行台占据主动,大获全胜,他也无力制约。行台众情难抑,徐宁身不足论,但殃及池鱼者,却是魏钰庭。冯谏将军所想,大抵也如魏尚书。”
陆昭点头表示肯定。徐宁看似在玩火,其实也是利用各方矛盾和利益盘将大部分人和皇帝有关的人绑在一起,毁其利益,同毁自身,同毁皇权,即便是魏钰庭和冯谏,都要对其加以
回护。行台本身又是极为复杂的执政机构,首先王俭所代表的陈留王氏就不愿意僵持下去,以破坏参与南征将功赎罪的机会。吴淼这句话,是实实在在为陆昭考量,尽量划出一个三家都能满意的方案。
陆昭道:“既然如此,还是要尽快诛杀徐宁等人,至少动手要先与人前。”
王峤一边点头一边聆听,禁军问题上,他的确涉足不深。然而他也明白自身参与的意义。兵变虽然是政变活动最为重要的一环,但兵变的成功却并不意味着政变的成功。
此时吴淼和陆昭将禁军的掌控程度展现于纸上,随后也让王峤选出自己信任的几支力量。兵变这种权谋活动参与的关键人物越少越好,参与的人越多,环节越多,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那就是整个政变的失败。
兵变的核心无非三板斧:静遏内外,控制制诏,斩除敌方政治力量。虽然过程中需要细腻的操作,但对于一个政变老手而言,场面和宫城外百姓能看到的视角一样——阊阖门一出一进,完事。
眼下,王峤、吴淼和陆昭都是执政资望极为深厚之人,人选很快便敲定下来。这些三方都认可的人会组成兵变的核心班底,基本也就确定了一个极为迅速、准确的兵变策略。
这些兵变人员,以吴淼掌握的最多。吴家之所以格外尽力,一是吴家本身已经没有退路,二是吴家人丁不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增加自身在政变中的话语权。
而王峤所提供的名单禁军方面主要集中在行台金墉城,之后便是各州府、郡府等门生故吏,确保在兵变之后迅速保证洛阳周边服从中央政令,镇抚各方。
陆昭真正的强势是在诸多强藩以及对河东汾阴的掌控,从根本上压制地方不满势力想要起兵入洛的念头。
三方各自互补,也就打下了政变成功的基础。
一番协商后,从洛阳宫南阊阖门至宫城中心、乃至于北面华林园的关键负责人便定了下来、
负责洛阳宫南正门阊阖门的人是路敏。路敏先前随吴玥在西北任军职,又曾帮助时任中书令的陆昭在崇信县活动,最后又返回长安,在崔谅之乱中和陆昭等人抢夺京畿,大放异彩。随后,路敏便进入禁军,在吴淼的运作下进入领军将军府,一直跟随冯谏。如今,阊阖门作为静遏内外的核心仍在冯谏的掌控中,路敏任右门卫监,判百官兵马进入事宜。
北面华林园上接金墉城,下连宫城,分别对应光极门与承明门。金墉城与光极门一直都由王赫负责,王赫也是上一次宫变的老同伙了,可靠放心。金墉城这股精锐力量需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占领承明门,然而此处也是徐宁最为严防的地方。
陆昭和吴玥对此也有准备。先前东巡泰山,吴玥便让一部分人虐了虐那些触犯军律的僧侣,又安排一部分亲信对这些僧侣施加援手。在徐宁接纳这五千东巡兵之后,这些帮助过僧侣的人大多都得以入选,如今已有几人在承明门担任中低层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