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门
今日宫中虽有法会, 但尚书台各个署衙依旧有官员入直办公。魏钰庭身为台臣之首的尚书令,随身携带令印,不应有疑。可今日魏钰庭却偏偏没有带印, 那必然说明已经对今日宫中大事有所了解。
尽管徐宁此次行事极为周密,但以魏钰庭的资望, 未必不会有人将种种异常透露于他, 有所准备也是理所当然,徐宁根本不必理会此事。但是让徐宁最为担心的是令印没有随身携带,那么会放在哪里?
若只是留署衙内或是家中, 那么一切好说,自己动用禁军力量去取就是。但魏钰庭一副坦然赴死的样子, 显然令印已经妥善保管好了。
王峤也意识到这一点。
今日他做出此决定,也是由于得知皇后产女并非产子。安排濮阳王入洛是第一步, 入洛后要做的事更加复杂。是逼迫前线的皇帝立皇太弟,还是让前线出一些意外使濮阳王承制, 都需要更加细腻的操作,并与其他利益方更深的交换意见。
这当中肯定会有消息走漏至前线。一旦皇帝有所察觉, 一道密令至洛阳, 他们如果没有掌握尚书令印,那后果就太可怕了。金墉城毕竟还有五千精锐,不管是魏钰庭也好, 还是旁人也好,可以直接退守金墉城,利用尚书令印来接手控制国家其他州郡的力量, 反攻中枢。
如果是像先前与陆昭约定好的一样起事, 此时即便没有魏钰庭的尚书令印,凭吏部苏昀、兵部王俭、祠部孔昱、民部陆扩, 也是可以将国家政事运转握在手中的。可是如今,一桩桩突发事件连串起来,徐宁禁锢百官,而自己已经以这种方式入宫,请濮阳王入洛,相当于向所有之前的同盟者亮明了立场,那么这些人事也不会再听由自己调用了。
王峤心里生出一丝懊悔,但他也明白,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下已近傍晚,最好在天黑十分就控制宫城要地,引濮阳王入宫,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意外。
王峤思索着,眼下果然是尚书令印出了问题,那么他就必须重新调整,让新的力量补充进来。他略作叹息:“尚书令执意如此,也就不好勉强。既无尚书令印,京畿府库、人事、度支诸事,只怕要权柄下移,要仰赖诸部尚书与尚书郎了。”
徐宁听罢,目光闪过一丝不满。濮阳王入洛,他其实并不算是主谋,如今他掌握禁军控制百官,能为他未来争取一些话语权。现下,王峤要求权柄下移,让尚书与尚书郎代替尚书令行尚书事,这部分人有不少都和陈留王氏有关系。一旦濮阳王入都,进入兵变之后的政治洗牌环节,那么王峤就拥有绝对的定势权,而自己则会很快被排除于圈层之外。
“此事可否暂缓?”徐宁小心试探着,“人多行事,唯恐不密,况且尚书令印仍在宫外……”
“徐令若恐事不密,不若请太保一同入宫主事。司徒府本有执政之大义,不逊六部。且太保之子,乃我王氏佳婿,徐令但可放心。”王峤面容和煦,话中的意思却有些警告的意味——让诸部尚书和尚书郎参与已经是给你面子,若让司徒入宫一同主事,你这个刚上任的右卫将军和中书令都没有说话的资格。当然,我也怕司徒分我的事权。这件事情你同意,大家还能共事,你不同意,直接下台。
徐宁听懂了王峤的画外音,也是强忍怒气,拱拱手:“既如此,便依司空先前之言。”
王峤见徐宁服软,也松了一口气。其实吴淼他还是要拉进来的,不然禁军力量上而言,他根本没有安全感,只是引入的时机比较重要。等自己的人先与濮阳王入洛,确定了自己才是这场政变的主导者,再通知吴淼护送濮阳王入宫,也就水到渠成。
不过在此之前,他也不能不拿捏徐宁一个把柄。吴家禁军的力量,他也知道一小部分,稍后就可动用,让这些人先前往浮图所捉拿妖僧,以此掌握可以指认徐宁罪状的人证。
与徐宁达成了些许共识,王峤便问一旁的禁军将领道:“皇后现下在做什么?”
禁军军官也是才从皇后寝殿附近赶回来通风报信,先将冯谏遣人入拱的前因后果讲述出来,又补充:“皇后产后已然休息,不过公主出生也是大喜,部分宫人已至各宫门分发赏赐。”
王峤听罢脸色一变,当即道:“请右卫将军速派人前往宫南夺取云龙、阊阖二门,迟恐生变!我等速发诏出城,请濮阳王带兵入禁中,拱护中枢。”
王峤还不至于看不出陆昭这一手的目的。陆昭未能产子,这在政治上本是弱势。如今陆昭却大肆宣扬这种弱势,看上去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那是因为他们所站的角度不同。按照他的角度思考,陆昭产女则意味着他们更有理由支持濮阳王入都。但如果以冯谏的角度来看,皇后无异于在宣扬她是唯一坚定不移的支持皇帝的势力。
深秋的御池应着远方的红叶山与夕阳,陆昭早已穿戴整齐,移步至此。乳母抱着新生儿,余者三两环绕在侧。这里没有什么趣致,娇贵的锦鲤早已被内侍们移至暖阁里的水缸中,偶尔有几尾黑黢黢的鲤鱼跃出水面。
深沉的水声仿佛来自湖底深处,那里有凋败的荷叶与落英的尸体,而粗粝的生物此时维持着整个皇家园林的底色。
陆昭双目迷离,望着那一尾鱼:“御池银红万尾,夏转粼波,秋入暖室。而今落木萧萧,寒潭寂寂,其中不甚美者,亦成观赏。”
暮色时分,宫内戒严鼓声响起。
陆昭望向正南:“传令宫外,准备起事!”
洛阳宫北华林园附近的城门上,随着戒严的鼓声响起,非但没有寂静下来,反倒人员频动。负责值守承明门的乃是徐宁故旧杨宗权,此时已下令众人点灯,指挥宿卫在承明门附近巡弋,并调遣各营准备增防。
徐宁事前曾多次强调,无论金墉城有何人至承明门下,只要确保皇城内部不乱,静遏内外,无论外面是什么情形,都可以调集禁军扑灭缴杀。
尽管整个禁军的数目有两万多,但并非集中在某一处。宫城东西南北四个正门,每个正门附近会设有两营,外加正门的戍守者,三班将士轮番换岗。一个门上值守戍卫最多也就五百人,外加两营,总共一千五百人。其余的,除了戍守城墙,还有各武械库、粮仓、外加诸多宫室、水井、藏书楼等地,极其分散。
宫门虽然有三营的兵力,但往常也不会集于一处。一旦宫内外有紧急情况,由各宫正门发军令示警,各营将士才能出营参战。否则就算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没有军令,众人也不能擅自踏出营地一步。
正值换防时,却见徐凤行至门下,叉手行一军礼道:“杨将军!宣光殿右卫将军有令发出,请将军调遣两营兵马,随我前往云龙门支援。”
来者虽是徐宁之子,但杨宗权依旧检查了手令,在确认无误后,皱眉问道:“何事如此紧急?”杨宗权毕竟是承明门守将,对方直接调走两营兵力,自己不能不闻不问。
徐凤低声俯耳道:“濮阳王即将抵京,阊阖门恐有异动。父亲命我带兵前往,奇袭二门,事后会归还一营与将军。”
云龙门与阊阖门俱为宫城正南门,云龙门在内,阊阖门在外,两者之间形成了一个小瓮城,腹背相互接应,易守难攻。不过与承明门一样,这两门冯谏所掌握的兵力也并不多,如果奇袭者出现在内部,也很可能有所疏忽。
既然是徐凤亲自调兵,杨宗权也知事态紧急,不可阻拦,因此爽快地下令调兵出营。只是他并不知道,华林园内,一股力量早已暗暗涌动。
华林园坐落于金墉城与洛阳宫城之间,乃魏文帝所起,曾名芳林苑。其城墙与洛阳宫城相接,有景阳山在西北,乃是魏明帝景初元年所起的土山,由此可以眺望洛阳宫承明门,观察一切动静。而此时,王赫早已指挥着一众精锐,头顶草毡,慢慢地向城墙与宫城连接处移动,所过之处,若有宿卫,直接斩杀。
在陆昭执政行台其间,王赫也不乏对这些地方深度勘察,甚至组织过不下四五次的军演,因此并不紧张。前方部队清扫过整个华林园后,后面负责搬运云梯的部队也悄悄跟着,走上了城墙。
此时景阳山已经有人传出信号,承明门附近已见大部分营卫撤离。又过了一刻钟后,王赫确定营兵的脚步声已经远去,这才低呼道:“架梯!”
王赫军令一下,众人扛着三架云梯直接冲向城墙连接处,随着几声沉重的钝响,梯子固定机关已经扣在了城垛上,咬住了墙体。紧接着,一众精锐很快通过云梯,登上城墙。城上一名宿卫刚要疾呼,王赫在城下引弓一箭,对方瞬间毙命。
草毡被纷纷丢向城墙内,随后一支点燃的火把也扔了下去,下面顿时烈火熊熊。随后,夜色里便此起彼伏响起‘救火’的呼喊,而王赫则带领将士们一跃向前,手中长刀寒光一闪,冲向承明门。
阊阖
天上最后一抹浓云好似一汪斑驳的盐池, 不劳煮沃,便已呈现一片干涸死寂的灰白。
意外的夜袭令杨宗权脸色惨白,背靠着阙墙瑟瑟发抖。他一面下令众人鸣鼓示警, 一面令亲卫围拱保护。对方的兵力其实也不多,合有三四百之数。但时值黑夜, 宿卫刚刚换防, 又得知两营军队离开营垒,奔赴云龙门,因此士气低迷。随着王赫等人杀入其中, 早已吓得慌了神,纷纷四散而逃。这就使得根本没有人去理会杨宗权击鼓示警的命令。
“速速扑灭宫中大火。”城墙下早已陷入慌乱, 根本没有意识到城墙上正发生着近乎惨烈的屠杀。
这时,城墙上的厮杀声终于传至门阙, 杨宗权近前已经出现王赫等人悍勇凶狠的刀光。眼见这一幕,杨宗权银牙一咬, 拉过一名宿卫军官,道:“金墉城乃行台重畿, 王赫不敢分兵过多, 此前军为扰,实则兵力虚空。尔等不要惊怕,随我速弃承明门, 只要入内御道得禁军策应,必能活命!”
杨宗权尚且镇定,然而那名军官却沉默不语。此时杨宗权也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见对方目中闪过一丝厉色, 手中环首刀一扬,狠狠砍入杨宗权的胸膛。
军官抽刀而出, 又抹了抹脸上的血水,然后迎向已经冲杀至此处的王赫道:“卑职已戮对方大将,幸不辱命!”
王赫大手一挥,将军官扶起,沉声道:“少壮威勇,颇有胆色,此夜尔等随我用事建功,必封妻荫子,无患前程!”说完,一刀砍下杨宗权首级,对身旁一名将士道,“执我手令前往宣光殿,上报司空,就说北门将领杨宗权意图谋逆,已被我等斩杀,请司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