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锦之心道不好。
令和帝此人,说的好听是仁厚,说的不好听,便是优柔寡断。或许身为闲散王爷,这种品行是恰到好处,可身为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却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能驾驭群臣,甚至会引发奸介之祸。
可他又极端刚愎自用,喜欢臣工为他戴高帽,称颂功德。或许身上担的责任,会让他偶尔心清目明,愿意让崔锦之放手改革,也会对薛萧一党抱有警惕。
但大多时候他更注重的是青史如何评价他。
薛家人欺压民众,贪财好货,他并非不知道,可此时此刻,令和帝更在意世人的评价。
若顺着薛家给的台阶下了,倒也不失为保全他“明德天子”名声的法子。
崔锦之轻微侧身向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叶榆,他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复道:“薛将军刚才说,若自家人做出这些事,绝不姑息?”
他从怀中掏出数本奏折,恭敬地举过头顶,随着他这一举动,数位御史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只见叶榆高声道:“臣与诸御史同僚联名弹劾薛氏一族,圈占土地,强压百姓,其世家弟子,舞弊贪污,私下受贿!”
李公公快步下阶,接过了叶榆手上的奏折,又恭敬地递给了令和帝。
他没有瞧递上来的奏折,冷着语调说:“念。”
叶榆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大声唱到薛氏一党的罪证,足足念了两刻钟才罗列完毕。
太和殿两侧的鎏金铜兽庄严肃穆,香亭中紫烟缭绕,众人垂袖而立,静默不语,可他们心里都知道,一场关于朝廷体系的上下彻查,于此刻开始了。
千层巨浪,就此掀起。
密谈
自叶榆弹劾完毕后,朝会上顷刻间落针可闻,明明只安静了几息,却好似度过了十几年一样漫长,忐忑、不安、彷徨的情绪萦绕在众人心间,大臣们皆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要说表面上最是平静的二人,却是崔锦之和身在舆论中心的首辅薛成益。
皇帝坐在上首,面色阴翳暗沉,沉默了良久,终于冷声开口:“首辅大人,对于御史台弹劾薛氏族人的奏章,可有异议啊?”
薛成益沟壑纵横的脸上却仍是平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令和帝却被他冷静的神色气得拔高了音量:“好!好一个欲加之罪!”
他伸手将李公公手上的奏章重重地拂到地面,青筋暴跳:“这上面悉数记载了他们的罪证,你这话,倒是朕的御史台污蔑你的族人了?!”
薛怀忠咻地抬起了头,刚要辩解什么,却被薛成益用严厉的目光压制了下去。
他仍然回答地极尽从容:“既如此,臣只能暂且卸去身上职务,听候廷尉府判审了。”
言罢,他重重地磕了头,又直起背脊,目光盯着令和帝脚下,一字一句道:“臣问心无愧,多年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燕鞠躬尽瘁,如今受奸人蒙害诬陷。”
“但臣相信,陛下乃百年难遇的明德天子,定能还臣一个清白。”
令和帝阴恻恻的目光来回审视着薛成益,居高临下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内阁首辅薛成益及其薛氏一族暂卸官职,责令闭门候审,未查明前,不得出府。”
又望向诸大臣:“此案交由廷尉府和大理寺共同审理,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总算等了退朝,诸位官员都头重脚轻地向外散去,有的人是面色青白心中惶惶,料想此事必定牵扯自身,而有些人却是心中畅快,脚步轻松。
御史大夫叶榆正是意气风发地落了几步,和崔锦之一道落在了最后几步,先是对她抬手微微作揖,随后语调轻快:“今日弹劾薛氏一族的罪证,还要多谢丞相了。”
崔锦之微微一笑,轻缓道:“叶老言重,锦之不过提醒御史台一二。”
“若非丞相看出陛下早有除薛之意,御史台今日又如何敢弹劾呢?”
除薛之意?咱们这位天子怕是还不敢动这个念头,只是薛家势大,世家弟子又多在朝中任职,皇帝渐渐心生警惕罢了。
“崔大人,叶大人,还请留步!”
崔锦之唇边略微勾起一个弧度,她走这么慢,可不是为何和叶榆叙话,而是为了等皇帝的传召。
李公公快步追了上来,还微微喘着气:“两、两位大人留步!皇上口谕,请二位大人前往政事堂议事!”
二人皆随着李公公往政事堂的方向去,沉默间已到了堂前,李公公弓腰侧身,为崔锦之二人推开了门,“二位大人,请吧。”
崔锦之同叶榆一道踏入时,就瞧见令和帝已坐在书案前,面色凝重地看着方才朝会上递来的折子,下首檀木椅已坐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大理寺卿傅和同,见了他们二人,微微点头。
丞相二人先是上前一步,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令和帝头也没抬,摆了摆手道:“赐座。”
崔锦之低头敛目,道了声谢后,坐上了御赐的木椅上。
终于看完了数本奏折,令和帝抬起头看向下首的三人,轻声开口问道:“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傅和同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令和帝的话一般,崔锦之更是拢袖而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叶榆心底暗骂这两人,拱手正色道:“今日递上来的奏折,皆由御史台查证收集,绝非闻风而报。”
令和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沉吟了好一会,才哼笑了一声:“首辅今日在朝会上如此言辞恳切,倒真像有人冤了他似的。”
崔锦之冷眼看了好一会,突然出声:“这些罪证记录的薛氏族人,遍布京城,四处分散,有的甚至远在郡县。”
“若大理寺查证起来,落到首辅大人的头上,最多也只是个管教不力,失察之罪罢了。”
剩下二人纷纷屏住了呼吸,令和帝的脸色也随着崔锦之的话渐渐沉了下去,他扣着桌案,良久,忽地笑了一声:“这么说,朕还动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