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幼时家境贫寒,八岁起就四处游历,做点吃食算什么?”
祁宥愣了下,前世他和崔锦之无甚交际,也从未探查她的过往,只觉得她平日里高华清冷,从没见过她纤指沾上阳春水的模样,此刻才知道,她竟八岁就在外流浪了。
“那老师……以何谋生呢?”
“随一位老郎中,各地辗转奔波,就这样过了四年,和殿下如今的年岁一样,开始读书习字,再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望向红墙外的蓝天,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陷入进了回忆,“那几年时光,灾情重病,兵荒马乱,都见识过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安稳日子,臣见过刀剑划伤皮肉,见过因被铁蹄无情踏过而穿肠烂肚,见过无数重病垂死,奄奄一息的人。”
“用臣这双眼睛,知道了‘民生艰难’是何含义了。”
祁宥艰涩地滚动了喉结,从前崔锦之说希望他做个宽仁厚德之人,他总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但此刻她将人世血淋淋地剖开在眼前,他终于说不出一句话了。
要是她知道他前世做过的事,知道他满心仇恨,刻薄狠戾,睚眦必报……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他的心脏突然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了,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什么,祁宥竟然生出一股暴虐的心气来,既然会失望,既然也会离开,那就……那就……
崔锦之半天没听到他的回答,还以为这小孩太心疼她了,偏头刚要安慰他,只见祁宥双眼布满血丝,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瞳孔边缘泛的金色都要隐隐地逼红了。
她此时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掐住他的下颚仔细瞧他:“殿下?”
祁宥眨了眨通红的双眼,还是有些神志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伸出手,如玉的葱指紧紧扣住他的脉搏,只觉得他脉息混乱不定,手腕滚烫,冷声喝道:“殿下!”
丞相冰凉的体温传了过来,总算缓解他五内俱焚的痛意,祁宥总算清明了几分,动了动手腕,想要从崔锦之的手中离开。
可崔锦之虽然体弱,但此刻扣的死紧,他怕用力伤到她,又得分出心神去压抑心底翻滚着的血气,一时间还真没挣脱开。
二人目光对上,崔锦之被他似野兽般泛着恶意的眼神惊得头皮发麻,但手中仍然不敢松劲,语气放松了几分,试图用柔和的声线安抚住他。
“殿下,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祁宥另一只手撑着石桌,缓了足足两刻钟,神智才艰难地彻底回笼,他张了张口,声音却嘶哑无比,“老师,我……”
崔锦之却打断他,“谁给你下了药?”
脉象来势弦细而紧急,如手摸到刀刃,急促零乱,一看便是中毒之象。
祁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理智,和藏了两世暴虐麻木的根本起因,顷刻间被她劈头盖脸的这句话炸得分崩离析。
他的眼前似乎闪烁过许多前世今生的幻影,死前最后火光浓烈的景象在他面前横行而过,漆黑潮水蔓延过他的身体,痛得他此刻快不能呼吸。
可是重来一世,羽翼未丰,怕引起他们的注意,祁宥明知道下了毒,仍然毫不犹疑地吃了下去。
饮食、茶水、甚至送来的摆件,无不昭示着这些人迫切想要他疯掉的心,杀了一个太医院的人,还有无数个人等着他。
他的双手比崔锦之还要冰凉几分,此刻却反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祁宥的心里永远绷紧着一根弦,怀疑、杀戮、困厄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畔低语着,要他就此将这浑浊的世间付之一炬,纵然他心底依然对温情生出几分渴欲,但所有走过的路都在警告他,没有人会真心待他——
但眼前这个人却让这一世的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起来,也许这一世,他的归宿真的会因为她,变得不同起来。
如果……祁宥内心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你能救我呢?
救我于晦暗天光,岑寂黑夜,救我于无尽暗洋,无边疾苦。
他心里悲哀地想着——
如果真的可以,救救我吧。
不归
崔锦之轻轻拥着他,手在他的头皮间穿梭,轻柔舒缓地往下顺,带着几分道不明的安抚。
祁宥精疲力竭地伏在她的胸口,目光放空,闻着她怀里清苦绵长的药味,安静乖巧地等待自己胸口翻涌着的躁意凉下去。
可随着自己的血液也平静下来时,他感觉到方才被折磨得发热的脑子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权贵兴亡,人心向背,她少年时所见所闻,所求得无非就是一个勤政爱民,善于纳谏的好皇帝罢了。
此时想起,从前他对她的种种猜疑,真是可笑。
她心向坦荡,一腔热血只为肃清社稷,可那个能帮到她的人不是自己,即便一个皇帝可以不是雷厉风行,恩泽八方,但也绝不能是疯癫混乱,暴虐嗜杀的。
一只身处沉重黑暗中的困兽,岂敢肖想天边淡雅明澈的月亮。
祁宥的脸庞藏在她臂弯阴影之下,疲惫地笑了笑,用嘶哑的嗓音开口:“老师,我无事。”
崔锦之纤长的玉手微微停顿,温柔地开口:“好,那殿下要用些茶吗?”
他没动,半晌才从鼻息中发出了声“嗯”,缓缓地直起身子。
她瞧他神色平静,眼中的血丝也消下去不少,知道他一时半会没什么大碍,才伸出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少年接过喝下,勉强清了清嗓子:“吓到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