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宥觉得眼前弥漫起水雾,用力吸了吸鼻子。
纵然知道她终有一日会离开,但他的心里仍然抑制不住地生出一丝丝渴望。
可惜早就窥见的离别如飘然降落的羽毛,如烟似尘,却在落地的那一刻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口。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水痕,努力学着她曾经教过他的那样——生出不回头的勇气来。
崔锦之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她不再能被祁宥瞧见,也不能再同他说话,周遭的景象飞速地变换着。
她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
眼前骤然变化。
发丝凌乱的女子死死掐住小少年的脖颈,他努力掰扯着女子的手指,拼命仰头呼吸着。可那女子的气力极大,几乎要将祁宥掐得昏死过去,可却在最后一刻,徒然放开双手。
祁宥两眼发黑,重重地跌落在地,额头被撞出一道伤痕,半死不活地仰倒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咳嗽。
待他终于回过神来,入目却是女子悬挂在梁上晃晃悠悠的尸首。
小少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有些木然地喘着气,呆呆地仰头看着,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逐渐加快,喉间猛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扑上去试图将女子救下来。
额头上的鲜血滴落进他的眼睛里,目光所及皆是猩红一片,他胡乱抹了把血痕,还在拼命地试图抱着尸体。
可是尸身太重,少年又太小,他耗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过是无济于事。
祁宥用手狠狠地捂住嘴,想要将崩溃的哭喊咽进腹中,可泪珠却忍不住无声滚落,浑身战栗着。
崔锦之咬紧牙关,眼眶酸胀,她忍不住想要将少年抱紧怀里,可眼前的场景却再度转变。
祁宥的身量比从前高了一些,但仍旧瘦弱,无数的拳脚落在他的身上,默不吭声地被人摁在脏污的雪地中,眼底深处是隐约的恨意。
而一墙之隔,崔锦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祁旭拦下来,听着他希冀恩泽苍生,大展宏图的愿景。
沉重的积雪几乎落在了她的心头上,令人绝望的深寒顷刻冻结了汩汩流动的血液。
原来……原来,这是他的前世……
不会有崔锦之的相护,不会有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相伴,她曾经向祁宥许诺过的所有未来,都不会再出现了。
崔锦之察觉到自己有些发抖。
这群人终于无趣地收了手,渐渐散去。
少年趴在冰凉潮湿的地面好久好久,才死气沉沉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的腿已经乌青了一大片,走动起来有些不便,所以他走得十分的缓慢。
崔锦之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身量不断地抽长长高,看着他不断地在这条漫长的人生路上跌倒又爬起。
她看见祁宥被人推进冰凉的湖水中,一条腿冻得失去知觉,从此每逢阴雨和冬季便痛不欲生。
她看见少年第一次毒发,杀了萧家送来探查消息的太监,清醒后同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对视,崩溃的战栗。
她还看见他逐渐长大成人,眼中的愤恨与恶意掩藏得越来越好,也愈加的沉默寡言。
他努力扮演好深宫中的透明人,将所有的计谋都埋进心底,同南诏秘密联系,与虎谋皮,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一步一步,将天下的风云际会握进自己的掌心,在背后翻云覆雨,甚至助推祁旭上位。
他恶意挑拨起君臣间的矛盾,让祁旭对崔锦之的忌惮越来越深,冷漠地旁观着祁旭对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下手
丞相被抄家的那夜,祁宥坐在府门外的马车内,摁了摁眉心,挑起车帘向外看去。
那位冠绝天下的崔相正被人押解出府,分明遇上这样的重罪,神情却依旧疏淡,望过来的眼眸如寒月皎皎,似沉寂无声的夜。
祁宥的头很疼。
槐安梦的影响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到了连一些事情都会频频忘记的地步。
好熟悉。
这样的神情,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他记不清了。
崔锦之看着他越来越暴虐,可为了报仇,他从谈闽的手上拿来了蛊虫,压抑着槐安梦的毒性。
蛊毒发作时,他会把自己困在一间小屋中,身体表面的肌肤一寸寸凸起,蛊虫在他的经脉中游走,少年浑身浴血,被蛊虫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他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直到崔锦之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之上,定远将军率兵剑指京城,夺回了她的尸首。
曾经名满天下,被百姓预料将来必定青史垂名的大将军满身血污,跪在一片残垣断壁中落泪。
新帝祁旭彻彻底底地失了民心。
那个搅弄风云的少年终于一步一步,夙愿得偿。
他衮服加身,瞧着从前对他或冷眼或不屑的人皆蛰伏在自己的脚下,看着曾经的那些恶人悉数不得好死,祁宥摸了摸胸口,却品尝不到快意。
原来早就破碎不堪的内里,怎样也无法补救了。
崔锦之站在不远处,看着少年帝王跌跌撞撞地起身,一路来到了荒芜的望舒宫。
比起她当年看到的还要破败,杂草已生得比人还要高了。祁宥半跪在当年的小屋中,用手拂开小床墙壁上厚厚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