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下束着袖子的臂钏,以及用细链连在一起的镯子,他骤然爆发,狠狠将手上的饰物砸向墙壁。
「为什么还要考验我呢?」
他忿恨难平,撕扯着身上那些华丽的首饰,泄愤般一件件将它们扔向远处。
「为什么还要让他出现?」
我怔了怔,几乎瞬间就意识到,摩川口中的“他”是我。
「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他嗓音沉冷,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
他已经做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还要折磨他?他不明白,他在质问山君,质问那个他抛下所有,潜心侍奉的神灵。
他不想看到我。
我的出现让他痛苦。
心口像是被人猛地插了一刀,疼痛伴着无法呼吸的窒息让我的身体顷刻间变冷。
殿内静了下来,发泄过后,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摩川一点点弯下腰,跪伏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另一只臂钏。
「我是频伽,我是频伽,我是频伽……」他催眠般重复着这四个字,如无可解脱的魔音,束住他,也罩住我。
缓缓后退,惊惶无措下,我也顾不得掩藏踪迹,转身原路翻墙,逃离了这个地方。
我也没事了
“……哥……哥?”
我回过神,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孙曼曼,下意识掀起唇角:“怎么了?”
小姑娘轻轻蹙眉,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哥,你是不是高反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心事重重的?”
学心理学的是不是都这样敏锐?
我心中一叹,道:“没事,可能昨天喝多了,今天有点头疼。”
她一听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看,我就让你少喝点吧。”
昨天仓皇逃离神庙后,我回到研究院一夜未眠,今天早上状态就有些不好。只是短短一夜,再次回到厝岩崧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心中唯有对此行无尽的悔恨与惭愧。
我自私地以为,看一眼也没关系,其实只是徒增我与摩川两人的痛苦与煎熬。
我就不应该来,不应该再出现在他面前。
“哥,早上你没去鹿王庙,初文哥带我们去的,说频伽以前是和你们一个学校的,你也认识?”梁暮一脸好奇地凑过来。
我心中一刺,差点要维持不了笑脸:“是,我们认识。”
“那座寺庙其实也不如何大,但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有些孤冷清寂了。我想了想,要是每天让我对着个死物吃斋念佛、清心寡欲,我可不愿意。”梁暮道,“那位频伽那么年轻那么好看,一辈子却要耗在这样的地方,总觉得……好可怜啊。”
以前我或许会嗤笑着告诉梁暮,这是摩川自己选的,他就该自己承受,但现在……她每说一句,我心中的痛便扩散得更快一些,等她说完,我四肢百骸、全身上下,已经无一不痛。这要是放在哪本武侠、修仙小说里,我怕是当场就能呕出一口血来。
“是啊,确实好可怜。”我声音低下来,附和着道。
“是吧。”见有人赞同自己的想法,梁暮来了兴致,“而且初文哥说,言官在没有成为言官前,是老言官的养子,而山君在他们层禄族看来,既是言官的夫,也是他的妻,那这样的话这里面的论理性就很有意思了。是父也是母,是夫也是妻,山君的性别是可以随意变换的,从侧面来看,这个原始宗教其实一开始的尺度挺大的。”
我愣了愣,第一次听到这样角度刁钻的分析,而还没等我发表什么意见,我们这一行的目的地就到了——孙曼曼与梁暮说想看点不一样的,比起美丽的风景,更想接触不一样的人文,于是郭姝就把我们带到了位于棚葛的一所希望中学。
接待我们的是位姓周的女老师,四五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谈吐出众,气质不俗,梁暮没忍住问了对方是哪里人,周老师说自己是海城人,但到厝岩崧支教已经十八年。
“十八年?”梁暮咋舌,“我也不过二十岁,您竟然已经支教十八年了?”
郭姝笑道:“当初跟周老师一起来的有不少人,但最后就留了她一个。厝岩崧条件艰苦,不是谁都能坚持这么多年的。”
姓周,海城人?我想到之前摩川去海城找云朵,对方口中提到有个帮她买车票逃离厝岩崧的初中女老师,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位吧?
很快我就有了答案。这几天是层禄族的春节,学生们能回家的都放假回去了,明天才回来上课,但有些回不去的,或者家里没人的,便会继续留在学校由周老师照料。
参观到一间自习室时,里头坐着十几个学生,女孩多一点,男孩少一点,我一眼认出了其中的春娜。
她跟邻座的女孩讨论着什么,一边写作业一边探头过去看对方的课本,脸上表情是属于小女孩的天真快乐,与几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已经完全不同。
她无意抬头,正好也看到了我,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拘谨,腼腆地冲我笑了笑,之后将头埋得更低了。
“哥,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啊?”孙曼曼用手肘挤了挤我。
等周老师关了门,我们走远一些,我才将与春娜的渊源告诉众人,但特意隐去了摩川受伤那段。
“竟然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父亲。”孙曼曼自小被娇宠着长大,柏齐峰在外头作威作福,在家里却是个怕老婆的,让她很难想象这世上还有逼女儿嫁人的父亲存在。
“多着呢。”周老师用一种无奈又看淡的语气道,“像这种偏远山区的教育,主要目的已经不是为了让他们能考大学走出去了。能去外面看看自然是好的,但更重要的是教他们做人的道理。”
“生不出男孩跟女人没有关系;近亲是不能结婚的;感情不好可以离婚;每个人都有选择婚姻的权利;老婆不是男人的私产,不能动辄打骂;女孩的未来不单单是嫁人生子;老公死了也可以再嫁,不用守着贞节牌坊过一辈子……”
“他们可以留下来,也可以走出去,但是这些道理必须要懂。”
在我们看来最浅显不过的道理,周老师却一遍遍重复教导了十多年。
当年她来到厝岩崧,应该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十八年一过,她已是满面风霜,昭华不再。昔日的同伴一个个离去,如今只剩她一人坚持,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信念支撑她到现在。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经师是传授学问、知识的老师,尚且容易遇到,而人师乃以德育人之师,实属罕见。
佛教典籍中,度人者被称为“天人之师”,算是人师的另一种称呼,可见其难得。
我一直以为,如此存在凡人难见,但其实,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