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隆隆”地朝中部驶去,葱绿的田亩,笔直的树木,都像一帧帧画一样,伴随着所有的惊慌和惶惑,朝身后移去。
晚上陈纪延回家,见母亲独坐在院子里,没拉亮一盏灯火,厨房里好像也是冷锅冷灶的,忍不住出声问道:“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韦婶子头都没有抬一下,淡声道:“瑞庆被下放了。”
陈纪延怔了一下,前几天隔壁有红小兵来抄家,他也出门看过的,并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他以为抄过也就算了。
“妈,瑞哥什么时候走?”
“已经走了。”缓了一下,又道:“我说给他拿几个馒头带着,他也没有等我。”说到最后,隐有哽咽。
陈纪延也沉默了,两家闹成这样,主要还是因为他。
就听母亲抬起头望着他道:“纪延,这件事我本来一直不想和你明说,怕你脸皮薄,受不了。纪延,你小叔也是受了这遭罪的,我们一家人都明白这里头的辛酸和痛苦,可是我们做了什么,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反而往人家的心口补了一刀。”
陈纪延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韦婶子冷声道:“纪延,你还年轻,我希望你引以为戒,不要再有这种良心上的债。”她本来不想批评他,想着儿子还年轻,这一茬能悄无声息地过去,是最好的。
但事实上,她看出来了,瑞庆看出来了,青黛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看出来了。
就算你没有付出行动,可是你觊觎人家的宝物,人家就是反杀你都不为过的。
今天中午她拿着馒头出来的时候,发现巷子里已经没有了人。苏瑞庆并没有等她,一瞬间,她没忍住,蹲在自家门口悲声哭了起来。
刚建国不久,苏瑞庆就搬了过来,再过几年他和沈青黛结婚,两家人一直处得和一家人一样,可是这一年苏家出事,儿子却露出了对青黛的觊觎,对瑞庆夫妻俩来说,最深的背叛最彻骨的寒冷,或许都不是来自单位里的领导,也不是来自凶蛮下狠手的红小兵,而是他们一家。
随着苏瑞庆搬离了这条巷子,她们和苏家,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再和解的时候了。
在苏家经历的这一场风浪里,她和儿子也向苏家背刺了一刀。
8月28日下午三点,苏瑞庆在汉城站下了车,他走在出站的人群里,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片湛蓝明净,大片柔软的白色云朵像棉花一样,疏疏散散地像被风拥着在走动。
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苏瑞庆朝前头一看,就见伊利绕过栅栏,跑了进来。苏瑞庆忙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温热柔软的躯体,让他整个人都像活过来一样。
“爸爸,爸爸,我又见到爸爸了!”伊利说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朝前头指着道:“妈妈,大姨和哥哥姐姐都来了。”
苏瑞庆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大姨姐一家都过来了,正在朝他挥手。
爱立望着瘦骨嶙峋的小姨父,眼眶微湿,铎匀安慰她道:“没事了,人过来了。”
爱立点点头,就见小姨没有忍住,朝小姨父跑了过去。
她忽然觉得,她们是从命运之神的手里,把小姨父抢了过来。
晚上十点钟,爱立才和铎匀回到甜水巷子,因为铎匀明天就要先去海南跟考察团集合,爱立一到家,又帮忙检查他要出差的行李,和铎匀道:“别的倒还好,听说有些国家的水,寄生虫比较多,一定要烧开了喝,要是宾馆烧的,你多给服务员一点钱,让她烧沸了。”他这次要去锡兰和印尼,为了绕过印度,可能还会经过东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
樊铎匀笑道:“没事,橡胶工业考察团出国过几次了,大家都有经验,而且这些国家都很友好,你完全可以放心。”顿了一下又道:“就是你们单位的事,你最近也小心些,昨天不还说,齐部长和顾大山闹了正面冲突吗?”
爱立点头,“他既然敢偷偷贴了顾大山的大字报,肯定不是一点准备没有的。你不要担心,这个环境里,这些事都是正常的。”顾大山来了国棉一厂以后,一心想往上爬,到处找关系,也曾找到齐部长的领导那里去,所以对于他能爬上保卫部部长的位置,齐部长一直都觉得是来路不正。
闹了这么几次,沈爱立对这时候的政治氛围,已经有些习惯了,最不好的结果,也就是被下放。等到1968年春,军管大军入城,局势又要稍微平稳一些,不像现在这样混乱。
虽然这样说,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和铎匀分开,爱立心里难免还是有一些焦虑,又不想让铎匀看出来,一直微垂着头,假装在收拢衣服。
不妨,铎匀忽然从后面把她抱住,下巴抵在她脖颈间,轻声道:“等我回来。”
“嗯,好!”
夜色沉沉,屋外草丛里的蛐蛐,“啾啾”地叫着,此起彼伏,像是在人心上不断地画波浪号,樊铎匀抱着爱立的手又紧了一些,如果不是这特殊的时代,他和爱立的生活,应该能够像波浪号一样,只是小小地起伏一下,不用担心,每一次的离别,是不是都会变成一个戛然而止的符号。
爱立知道他心里不放心,安慰他道:“真的,铎匀,你不用担心,我能看得见希望,所以我不会有事的。”
她知道希望的节点在哪里,所以面对飓风,她也不会丧失生活的希望和直面困难的勇气。
转身过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道:“等你回来!”
澄清
周一清晨,爱立送了铎匀上公交车,就去了单位,不想在一个路口,看见一群中学生,拿着剪刀要给头发长的女同志剪头发,恍惚间想起来,剪头发的风潮终于还是从京市蔓延到了汉城来。
几人瞅了一眼她,没说什么,让她过去了。
沈爱立不想多事,也没有多停留。
等到了八点多,序瑜匆匆地到机保部找她,有些惊魂未定地道:“爱立,还好你先前喊我把头发剪了,刚才在快到单位的那个路口,堵了一群学生,见有个女同志,穿了条裙子,到小腿肚那里,他们非说这女同志是流氓,闹得真是吓人。”
爱立和她道:“裙子以后不论长短,都不要穿了,首饰更是一件都不要带。”序瑜点头道:“哪还敢啊?你说这现在,都没人能管得住他们。”
爱立问道:“你家里现在怎么样啊?”序瑜轻声叹道:“每天提醒吊胆的,我在想着,不如提前搬出来算了,免得最后被赶走。”最近街面上一有动静,她和妈妈心里就急慌慌的,生怕忽然冲进来一群人,还好爸爸去隔壁县的工厂里扫地去了,要是还在汉城,一家人还要担心原单位把他喊回去批判。
昨天妈妈还说,姥姥和姥爷早走一步,未尝不是幸运。
爱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提醒她道:“你晚上下班回家,把家里整理一下,徽章民国的证件相片之类的,都不要留,好看贵重的衣服,像貂皮刺绣一类的,也不能留,钻石金子存折之类的,要仔细藏好。”序瑜越听越觉得,心口跳得慌,她爷爷和姥爷两边,都算是书香门第,家里多少有点传承下来的东西,这要是都被搜出来,确实是桩祸事,但要是劝她妈妈和奶奶,将这些都舍弃,大概也要费好一番功夫。
缓了一会儿,和爱立道:“我听说,顾大山最近有些焦头烂额,不知道是谁在里头拱火,现在他在保卫部说话不是那么好使,有几个刺儿头冷不丁地就提大字报的事。”
爱立在她耳边悄声道:“可能是小李。”序瑜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她,就见爱立笃定地点头道:“前头京市的学生闯进来闹事的那一回,张扬让金宜福给我带了句话,我猜就是小李的主意。”序瑜低声道:“要真是这样,咱们厂里以后或许能平静点。”她很久没关注李柏瑞的事,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回顾大山的倒台里,还有他的手笔。
顿了一下又道:“我这心里还有些不放心,我去看下我们科长来了没,请个假,回一趟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