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易不会露出这种神情,不过迟疑也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便将玉简收好, 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 握住她放在膝上的双手。
指尖一片寒凉。
他眼底涌起丝丝担忧,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顺势将她纠缠扭曲的手指解放出来, 再一寸寸推开她的掌心, 与她十指相扣的动作轻柔而耐心。
温暖唤回了司云落的几分神智,她垂眸看他, 漆黑的瞳仁里没有半点神采。
“你说……师尊会不会是因为救我……”
为了救她, 师尊的闭关被强行打断, 她也是修道之人,不会不清楚可能造成的反噬后果。
即使如此, 师尊还是选择耗费所剩无几的修为救她, 哪怕那时候所有人都不能确定, 她究竟还会不会醒来。
司云落不及说完, 已经止不住地哽咽起来,一滴泪越过抖动的长睫落下,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几乎将慕星衍灼伤。
他索性坐到她身侧去,不容拒绝地将人按进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肩上,轻抚着她的后颈。
“不会,不是,与你没有关系。”
他否认得十分笃定,哪怕他明知道事实就是她所推测的那样,也不能再给她施加心理压力了。
他怕在为师尊送行之前,落落就会被难以背负的自责和愧疚生生压垮。
肩头一片濡湿,在慕星衍的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悲伤了。
他无法说出更多的话安慰她,只能将自己化作承接负面情绪的容器,等她完全发泄出来。
从小到大,他平白惹她难过生气的次数不知有多少,如今想要替她分担而不得,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天理循环。
待到抽泣声渐渐停止,司云落顶着两只红得发肿的眼睛,自他怀中直起身来。
慕星衍用指腹抹去她眼尾最后一滴泪,捧着她的脸哄道:“不哭了好不好?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司云落点头应下,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再次抱紧了他。
江可知尚未醒来,还需要闻既白加以照顾。慕星衍也曾经想过,是否暂时瞒下师尊过世的消息,让闻既白能够安心待在此处。
但司云落却并不赞同。小白有得知真相的权利,若是要做选择,也应该在了解实情的前提下,将选项摆在他面前才是。直接替他做了决定,对他而言未免太不公平。
可他们都忘了,闻既白并非常人。或许是早有预感,真到了这一刻,他反而格外平静地接受了师尊的死讯。
理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难得善解人意,表示他会留在此处照顾江可知,直到他苏醒为止。
司云落登上返回玄灵宗的灵舟,脑海中仍盘旋着闻既白最后的话。
“师尊的境界与我们不一样,他早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却依然明知不可而为之。求仁得仁,结果也如他所愿,他并无遗憾,我们也不必悲伤。”
她不知道这话语中存了多少安慰她的心思,她只是心情复杂,问他:“所以你与师尊一样,已经明了我们各自的命运,是么?”
闻既白没有回答,有的时候,沉默就代表承认。
他也并没打算隐瞒,只是摸出那随身携带的六枚铜钱,当着二人的面起了一卦。
“我曾为每一位天阁弟子起卦,如你们所见,生机尽绝,败亡之象,卦象大过,实为不可解的死卦。”
“不过,”他停顿片刻,抬眼望着司云落,“落落乃是生卦。”
如今沈不周之死已经应验,但司云落仍然难以相信所谓天机,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依我看,倒也未必。若是慕星衍未曾拼尽全力救我,我便已经死了,就不会再有生卦一说。”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由此看来,卜算不可尽信。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卦象预言,我更愿意信任身边的同伴。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便是师尊言传身教,为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闻既白想起她掷地有声的样子,仍然免不了会心一笑。
透过雨雾蒙蒙的轩窗,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明丽少女的身影。
大道三千,天行有常,但总会有渺小的人,为了求索心中之“道”,敢于迈出破局的第一步。
命运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可测的,落落的一举一动,说不定能够改变最终的结局。
江可知是在秋雨连绵的第二日下午苏醒的,他一动不能动,只是缓缓睁开眼,同闻既白一样静静看着窗外雨打芭蕉。
自司云落和慕星衍二人走后,雨势便不见停歇,像是上天也在动容落泪。
四目相对,有片刻的沉寂,病人与大夫正在进行着最为平静的对话。
“沈不周……”
“死了。”
闻既白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你想必已经猜到了。”
江可知只是默然。他张了张口,却一句多余的话都问不出。
闻既白明白他的心意,随手向檐下一指。
“但那个小家伙还活着,你没有辜负他。”
细密的雨幕之下,现出原形的小狻猊正在水坑里到处乱踩,溅了自己一身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