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采不写字了,只是沉默的站着。
他原本一直挺着的脊梁缓缓弯下来,像是被某种不可抗力压倒了似的,他听着这些声音,就想起了他的姐姐。
他是家中的第二个姑娘,他的父亲盼了两个孩子下来,第三个,才是儿子。
儿子长大了,儿子要读书,儿子要出去考功名,儿子要娶妻生子,没办法,便把前面的两个姑娘卖了,他长得普通,平庸,没人要,便被卖了做丫鬟,他的姐姐长得好看,又生了一把好嗓子,就被卖进了青楼。
一个做丫鬟,一个做妓子。
他命好,去伺候了康安帝姬,他姐姐命不好,被一位恩客活生生打死了,他在康安帝姬的府里,唯一一次偷跑出去,就是去乱葬岗刨尸体的。
他没找到。
他回到府邸里的时候,管家要责难他,被康安帝姬看见,康安帝姬便问了几句,听到了原委后,康安帝姬便蹲下来看他,和他说:“这世道便是这般不公平,男子生下来,便比女子尊贵,你觉得,这对吗?”
何采觉得不对。
所以她跟着康安帝姬办了很多事,他想,他终有一日,要让女子,变的比男子尊贵。
他站在这屋舍里,听着四面八方的女子的声音,像是听着一首首招魂的曲,他浸泡在其中,感觉得到自己在一点点被压弯。
但他要站起来。
何采,站起来。
他慢慢的挺直了脊梁,继续在案牍上写字,他破旧的袖口摩擦着老旧的案牍,案牍上缺了一块木头,剐蹭着他的袖口,他怕袖口抽出丝来,便用另一只手捞着袖口,继续低头写字。
烛火映着他寡淡的眉眼,他不说话,不开口,如一头老牛般,背负着重量,慢慢的落笔,纸落云烟,化为一个个隐秘的字体。
他在案前认认真真的写,浑然没察觉到,在他家的屋檐上,已经蹲了一个锦衣校尉。
沈蕴玉的“放长线钓大鱼”,已经下了饵,引来了几条小鱼了,一个周伯良引来了陆远山,又引来了一个何采,陆远山聪明,断尾求生,虽然断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是目前这些事儿是掺和不上他了,还有一个何采,因为涉朝堂的时间太短,又不了解锦衣卫的厉害,初生牛犊不怕虎,见了谁都想试一试,才被锦衣卫给逮到。
现在,便要看这个何采又能引来什么人了。
锦衣校尉蹲下的时候,开始记载关于何采的所有事情,明月落
于屋檐上,因为这破屋子的屋檐修建的也很随便,所以锦衣校尉也找不到什么能掩盖自己的飞檐,若是有人路过,他还得不断变幻姿势。
不过也没多少人瞧见他,今夜的京城也是一样的喧嚣,他与凡尘俗世而言,也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他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今夜,不平常,但又平常,京中有些人家平稳的如同往日一般,但也有些人家,争执吵闹,像是要掀翻屋顶。
石清莲带着嫁妆从江府离开、疑似和离的事情在短时间内传遍了京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旁的人家都是在看热闹,唯独有三家人是真的提心吊胆。
一个陆家,一个陈家,其中最为提心吊胆的,就是许家。
陆家陈家尚可独善其身,但许家是真的掺和进了这件事,许家这一代一共四个嫡出,三个嫡子,一个嫡女,一个三嫡子是康安指定的未婚夫,一个嫡女又撞破了康安偷情,这两个孩子身上都沾了点冤孽,康安一出事,他们俩也不安生,俩人都被禁足了,许青回被锁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许家四女直接被送到了东津的外祖父家里避祸,没有半年根本不会回来。
许青回借酒消愁了许多回了,这几日他一直都是如此,昏昏沉沉抬不起脑袋,每每在琉璃镜中窥探到自己的脸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脑袋上被人扣了个王八壳,左脸上写了个“怂”字,右脸上写了个“蠢”字。
他怎的这般丢人啊!
想起来他当初与康安许下的那些诺言,他就觉得自己脸疼。
但偏偏那人是康安,是帝姬,他只能咬着牙忍着,然后继续借酒浇愁,一直浇到石清莲与江逾白疑似休夫的消息传来,他才大出了一口气。
“好!”许青回坐在自己院子的石桌旁,捶打着石桌,面色狰狞的喊道:“好!这石姑娘,做的真是好!一个女子,都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我偏偏要在此处窝着!”
他受了辱,却一句话都不能讲!
许青回越想越难受,正气得说不出来话的时候,旁边的小厮突然道:“三少爷,咱们打不了那位,又得罪不起那位,不如给他们家人找点麻烦?小的听说,那江家二少爷近日流连青楼——”!
众生相(一)
许青回抱着手里的酒坛子,一双眼直勾勾的看向了那小厮。
“江家二爷——”他想了想,记起来了是谁。
江逾白确实有一个弟弟,不过是庶出,在家中行二,虽说占了个江逾白弟弟的名头,但其实没什么才气,连着考了三年都不中,是个草包。
“他怎么会流连到青楼中去?”许青回是记得江照木的,江照木虽然没什么才气,但是总以江逾白弟弟的身份自居,经常去参加一些诗社,书社,或者参与一些文人骚客聚集的宴会饮茶吃酒,但是每每在场时,他做出来的诗句书画都很普通,与他兄长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但是,就算是云泥之别,江照木自身也是有几分文人风骨的,他生的虽算不上十分俊俏夺目,但也能提上一句清朗,平日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在文人圈子里有些人缘,不少人都和他交好,当时他娶金襄郡主的时候,许青回还记得自己跟康安也去了那场婚礼。
他一想到自己竟然到了江家,还是跟康安一起到的江家,脑子里就不由自主的开始回想起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他与江逾白和江照木并不熟悉,江逾白他够不上,江照木和他只是在一间诗社里见过面,两人勉强算是点头之交,江照木成亲,也没有邀约他,他那日去江家参宴,是因为康安帝姬说她想去。
康安帝姬想去,他自然要跟着,其实抛去与皇室联姻的好处以外,他本身也很喜欢康安帝姬,康安帝姬与京中的官家女子都是不同的,她骄傲明媚,像一只目中无尘的凤凰,他从未见过那样肆意的女子,与她在一起,仿佛世间都不再有束缚一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所以他愿意降低身份,也心甘情愿捧着帝姬,跟帝姬去了江府。
但是,但是!
想起了那日的细节,许青回脑袋都跟着嗡嗡的响。
他与帝姬本来没有那么亲密,但是进了江府之后,帝姬却突然与他言笑晏晏,他受宠若惊,一时间心魂皆荡,随着康安帝姬入了席面,期间,康安帝姬离去了片刻,复而又回来,只与他说去看了江府的三姑娘江逾月。
帝姬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薄汗,发鬓也有些乱,但是一张脸上却带着餍足,像是偷到了鱼的猫。
他当时色令智昏,并未多怀疑,现下想来,现下想来!当时那两人便应当已是不清不楚的关系了,竟然当着他的面做那档子恶心人的事!
许青回越想越恨,他想起来满大街的流言就觉得解气,但是康安帝姬和江逾白名誉扫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外头的人不知道他与康安帝姬的事情,但是京城里的人家都是听说过的,他甚至还带着康安帝姬去打过马球,这两天他没出门,但是也能想象到那些平日里和他交好的人在背后都是怎么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