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瞑以为薛凌是有事要交代,紧走几步上前,却听她道:“你去我房里将那几张纸晾晾,呆会来我回来还要呢”。说罢方转了脸与弓匕一道儿说笑着往江玉枫院里。
难得今日江玉枫不在书房,而是于湖心一点亭里。不过也差不了多少,终归书没离手。薛凌站在这边桥头,目光先过去。但见亭子四周以轻薄织物为幔挡风,里头公子身影斜倚在一方躺椅之间,随着帷幔轻晃而绰绰摇曳,似读兴正酣。
她脚下没停,且步子迈的颇快,心中却暗嗤了一声,只道这架势,不去翠羽楼开张接个客真是可惜。那里的春娘环肥燕瘦,貌美春公可是常年缺货。
弓匕只瞧见薛凌举止随意,还当她今儿个心情不错。倒也难怪,想来薛家姑娘也已经听说了,皇帝在自家外公骨殖上验出奇毒。
他是江玉枫贴身小厮,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说是骨殖还有些不恰当,毕竟黄老爷子还没烂成一把骨头渣。
但皇帝说是在胸骨上验出来的,那……总得有骨头来验吧。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就不是他一介下人说的清。心中腹诽而已,也不用太过讲究这一二用词。
薛凌几步迈到亭里,伸手将一匹帷幔扬的老高,直至她坐定道“何以这么早叫我过来,还打算睡个回觉来这”,那帷幔还在空中飘荡的悠悠然然,没全然垂下。
江玉枫先抬头瞟了她一眼,而后轻缓搁了书本,回正身子,一边取着夹子陶炉一边道:“听说你昨儿个歇得早,还以为今儿已经睡足了。如何,还困乏么。”
说着话间,弓匕垫着巾子从桌下端了个尺余粗细的炭盆搁在桌上,熊熊火气朝着薛凌扑面而来。
天还算不得恶寒,薛凌又是个贪凉的人,下意识偏了偏头。弓匕忙告了个罪,往旁边挪了挪。
江玉枫往陶炉里夹着炭火道:“该早些煮茶等你来,不过我新得了一筒绿玉君,起封时的异香最是难得,不敢独享。”
薛凌由得他慢条斯理往陶炉里夹了七八粒燃着的火炭,又弓匕将炭盆放回桌下,方咧嘴笑道:“听说我歇的早,听谁说,这可真是隔墙有耳。江少爷不去听风声雨声万民声,跑姑娘家房里听人打呼声,这不是君子之道吧。”
江玉枫面不改色添炭,跟着笑道:“江府里头的事儿,谁还听不得一两句,你不也在我梁上常来常往。薛姑娘踏遍了天道地道人间道,现又坐而论道”。他看与薛凌,揶揄道:“是比我胜之一筹”。言罢回眸将煮水的茶壶搁到了陶炉上。
羽扇左右摇晃了几回,那茶壶便往外冒着热气。江玉枫开了桌上锦盒,取出一截竹筒来,果真是“绿玉君”,还如长在土里般翠绿欲滴。
薛凌貌若瞧的专注,实则不已为意。身外之物,她是贪好,却没多偏爱。且这玩意儿并非多罕见,无非就是一拢新茶塞进竹筒里封着,要喝了掏出来尔。往年间苏府里也曾饮过几回,尝不出个优劣。
江玉枫轻手拆了香土封的口,刻意往薛凌跟前递了一递,道:“如何?”
薛凌装模作样嗅过,身子往后一趔,理直气壮的喊:“闻不出来,我生的野,不爱这些玩意儿”。总归是要走了,她也懒得再和这些蠢狗阴阳怪气,怎么乐呵怎么来吧。顿了一顿后,又道:“很像皇后处云雾盏的味道。”
江玉枫笑笑不答,缩回手煮水分茶,仍是温吞调子:“院里一方洞天,无非也就是个赌书泼茶寻常事,哪还有别的玩意”。说罢续了滚水,束手好整以暇瞧着薛凌等茶开。
“哪能没有别的玩意儿,外头吃的喝的,假的真的,黑的白的,喝药的上吊的,穿红的带孝的,京中啥找不出来。”
弓匕上了几样干果子,薛凌低头只管拈起往嘴里嚼的嘎嘣响,囫囵着舌头将一段话嬉笑着编排的跟说书先生一般。
话落好久不见应答,又记起“春公”一想,抬头嗤嗤笑开来道:“我倒是忘了,那郎情妾意,眉来眼去的也有,你不妨去试试。我以前在苏府时,苏远蘅就好这一口。那院里……”
“休得胡言”。江玉枫出声阻止。半晌又道:“你今日兴致颇高。”
薛凌一扬手,张嘴去接空中掉落的花生米,而后道:“也算不得高吧,就是……”,她偏头:≈ot;快活。
自我回来就脚不沾地,没日没夜的,好像活儿就没个尽头。今早睡醒之后,突然发现,诶,近日无事,合该美梦,自然就快活“。她又往空中丢了两粒花生进嘴后道:”虽比不得江兄这个闲情逸致,好歹自身宽泛点,图个自在。≈ot;
茶水已开,江玉枫撇去浮沫,洗过茶碗斟了递给薛凌道:“是值得饮上一杯,早知你如此快活,该备些佳酿,清茶未免寡淡。”
薛凌端了茶水抿过,随口道:“喝啥都是一个味,有什么事赶紧说了。你不得胡言,我却是能胡来的,也趁着天光大好,赶紧上街去寻个死的活的,哭的笑的”。她干笑两声,一脸的无赖样子喊:“得个乐的。”
江玉枫似忍的艰难,正要开口,薛凌又抢着道:≈ot;若是黄老爷子中毒身亡这事儿,就免了,我已知道了。
你我是不曾下过毒的,量来京中也没谁跟个老不死的过不去。所以这毒,多半是皇帝自个儿抹上去的。看来是黄旭尧进宫吓着了它,又不能明里开查,这便往个死人身上涂东西。
闹的大章旗鼓,不就是你我得偿所愿,皇帝要跟自己母家争一场么。可短时间内,谁输谁赢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懒得在今日计较,还有旁事吗?≈ot;
江玉枫徐徐点了头,搁下茶碗道:“你消息倒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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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
薛凌并不十分确定霍云婉传的是“用毒”二字,说来只是抢个先机。现江玉枫承认了,她有意替霍云婉遮掩,道:“朝堂上明着争论的东西,差人传句话就完了,哪里就是灵通。”
江玉枫笑笑掩过,昨儿薛凌没来问,他猜薛凌已是知道了,确然是朝堂上明着争论的东西,想瞒也瞒不住。这厢开口另道:“那可真是不巧,我这里尽是些朝堂上明着的,这还与你薛少爷说是不说啊。”
“说说说,再是明着的,我耳朵又不如你好使,总错漏了不少。”
江玉枫看薛凌杯子空了,又替她续了些水,方娓娓道来。除却黄家事,还有一桩是与薛凌提过的,原安城节度胡郢已经被押送回京了。
此人是沈元州治下,又与羯族小王爷逃脱一事休戚相关。西北那块地,于皇帝而言正是多事之秋,如何平息,不得不说正系于此人身上,必须要多加留神。
按理说这等事江府与瑞王筹谋即可,假手于薛凌,若成了反倒多添忌惮。然江玉枫隐约觉得石亓能跑掉必然跟薛凌脱不了关系。
虽无确切把握……但那个印,当日薛凌与江玉枫曾共同拓印了请府上门客王儒查看。后薛凌再没记起这个人,江府哪能罢休,再三研究比兑后,王儒终是解出了上头文字,正是石亓大名。
江玉枫一经拿到,立即去寻了胡人族系名册来,故而知道薛凌与石亓之间必有渊源,免不得叫他揣测良多。
又有三人成虎,朝廷的说法一下来,江府则愁绪更甚。只担心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薛凌一手算计。
这个人,去了胡地,连手拓跋铣,帮他拿下胡地五部。又撺掇羯族的小王爷,深入虎穴,弑父杀兄,独揽一部江山。
不然,怎么就会那么巧,她孤身一人,既能捏了拓跋铣的软肋,又能在万千马蹄之下将石亓的贴身印拿回来。
无非就是投其所好,拓跋铣想要一统,羯族小王爷想要大位,各取所需,托薛凌做个中间人。而她要的,就是拓跋铣将霍云昇骗出城,三人合谋做了这场戏,
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测也曾和江闳讨论过数次,可惜往事如烟,水过无痕,怎能求出个答案来。想要深信不疑时,又记起薛凌当时且惊且喜全然不似成足在胸的样子。想要彻底摒弃疑虑时,薛凌此人从来反复无常,演技极好,谁知道何时真何时假。
最主要的是……石亓逃的神不知鬼不觉,这是江府托苏姈如打探出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