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声音渐小,最终又复无声。薛凌还是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失聪,再看周围,还是一样的目瞪口呆,这才重新看到刑场上。
却见那五个卒子各自站到马屁股处,另一人取来一个托盘,上面似乎是火把样物事。直到他将东西分发给五个卒子,薛凌才看清,确实是火把。
分完之后,托盘里尚剩下一只,后来那卒子取处火种,随即火焰在手中腾空而起。五人依次点燃手中火把,马匹察觉到热气,明显有所不安,开始不断喷气撩蹶子。
四周呼吸可闻,薛瞑双手交叠,好像想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掰开。监刑官抬头看了看天,后将手高高举起,随即喝到:“拉。”
那五支火把齐齐戳到了马屁股上,似乎连马嘶声都同时响起,前后分毫不差。五六声啼响,邢台中间只剩一节腹部,而马还在拖着断臂残支跑。
薛凌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旁儿已有人俯身呕吐。然这种不适发出的声音在众人欢呼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薛瞑那只手还是没伸起来,只张口道:“看罢就回去吧。”他恐薛凌不走,另道:“现儿还早,去拜神稠佛也来得及。”
薛凌全然不答,目光仍盯着场上数滩血看。卒子已在拖尸体,主刑官起身,站在高台上,撩着官袖指着那几句尸体在说啥。
她仍是铆足了劲却听不见那人说啥,直到最后一句“皇恩浩荡”,方觉震耳欲聋。
四周有人山呼“万岁”,开始渐次有人下跪,她还站在那,想着这句“皇恩浩荡。”
又过片刻,尸体被尽数拖走。场上刑具也一一撤去。场下御林卫再不拦着众人,领头的一声“回营”喊罢,齐齐收了兵刃离开刑场。
人还没走远,剩下百姓如喋血蚊蝇,对着残存血迹一拥而上。
薛凌被撞的几番趔侧,薛瞑愈看愈急,连劝两声仍不见动静,唯有冒胆拉了她衣袖,将人往外带。好在薛凌没作反抗,等挤出人群,二人已是额上俱有薄汗。
薛瞑忙撒了手,薛凌不以为意,甩了甩袖子看天,阳光还未有丝毫倾斜,恰是正午时分。可见古来说午时行刑,并非虚言。
薛瞑轻道:“里面人多,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薛凌“嗯”了声,看那些人挤挤攘攘仍不见散。该死的都死了,再凑上去,也无非就是还能往污血上跺两脚。听来解恨,可是,也就骗骗自个儿罢了。
她抿了抿嘴,看了看周围道:“可瞧见车夫了,你去找找。”
薛瞑忙环顾四周,也是没看见人影。忙道:“我去找找,你在此处不要走动。”薛凌未答,他犹不放心,道:“待我寻回他,尚赶得及去隐佛寺。”
薛凌这才笑笑道:“好吧,你去。”
薛瞑略躬身,转身去寻人。他知薛凌对隐佛寺那座土馒头极上心,现既应了,必不会因一时兴起再离开,所以才再三说要去拜佛。
等薛瞑隐没于人群,薛凌稍喘了口气,卸下身上力道,站的歪歪扭扭,无半分精气神,百无聊赖去看这些挤挤攘攘的人。
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在散,有老幼相扶,有妇孺对哭。大抵都是在上元失亲的京中生民,今日特来观刑,寥慰亡人。
她好像可以真切感受到这些人的悲痛,又无可避免觉得这些人可笑至极。可能蝼蚁的喜怒哀乐,本身就是种笑话。
他们感谢一个罪魁祸首,又对着一个可能是无辜之人的死亡大肆叫好。
这些人,构成百家姓上的横撇竖捺,曾在她笔下流淌不下千次万次,今日真真实实的成为眼前鲜活。
她想,当初宋柏九族被斩,这些人,也一定像今日这样高声叫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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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春
她还在一贯的鄙夷来粉饰酸涩,“蠢狗”二字好像下一秒就要震耳欲聋。这些蠢狗,生是件好事,死了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咬紧了嘴唇,飞快将目光往远处挪,希冀赶紧找出条不那么蠢的狗,好让她觉得这世间该有什么事还值得。
乌泱泱人群时聚时散,薛瞑迟迟不回,天知道那马夫究竟是在何处凑热闹。等看客散了大半,薛凌终于从刺目光亮里寻出一点暗色,那个人静静站那,还朝着空空的处刑台张望。
常年的深蓝粗布袍子有些发旧,却别成底蕴,似一幽古井看不透年月。修长身姿自成临风玉树,和江玉枫之流是截然不同的超脱气度,出了陶弘之,还有谁?
薛凌垫了垫脚尖,却没有抬步,四下看了眼,想着薛瞑若回来了,便就此离去。偏薛瞑并没能如愿出现,倒是陶弘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才是如了她的愿。
过来的路上,好像就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她一定会在此处遇到陶弘之。直到刚刚那一眼之前,她尚有些许忐忑,似乎是怕今日遇不到此人,她有些事情,一辈子都说不清。
可真正遇到了,好像还是说不清。
薛瞑仍是不见踪影,薛凌屏息犹豫片刻,信步上前,直走到近处站定了些时候,陶弘之方有所察觉,回头见是薛凌,脸上一愣,随即笑了声,微弯腰道:“见过壑园薛姑娘的安。”声音里没听出半点哀伤。
薛凌略蹙眉,陶弘之复往日当家掌柜的热情,含笑道:“姑娘今日光彩照人,翩然若神女。真乃屏翳为之收风,川后观之静波。”
薛凌只觉陶弘之刻意讽刺,笑笑间拢了拢手,也想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遮掩过场面。她早就不是那个风吹草动便暴跳如雷的蠢狗,被讽刺两句并不是什么丢人事,动怒才是一件丢人事。
然抬手间,自己瞧见袖口花样,是一种带有星光样的湖蓝凌波纹,层层荡漾,宛如一汪碧水在手腕间泛起涟漪阵阵,端地是巧夺天工。这么一看,陶弘之那“静波”二字还真是用的恰到好处。
只是说来奇怪,从未在衣服上见过这等色泽,也不知壑园是从何处来的布匹。她眼神多留了一瞬,陶弘之仿佛瞧出她心思,笑道:“第一回 见有人以青黛石入衣,此色,能涂不能染,能沾不能存,这般好颜色,物力人工费尽,只得一回艳,果然姑娘贵胄。”
薛凌抬高袖沿又看得一眼,笑道:“是吗?”这衣服似乎是第一回 穿。自入了壑园,衣食住行都是底下人在打理,她不甚关注这些身外事,大抵近日丫鬟上了新衣也未知。
倒是青黛石这东西,时人又称帝青色,其贵如金,作书作画已是奢侈,不知壑园是何等心思,竟拿来给衣料染色。
正如陶弘之所言,这石料色,一洗,就全没了。百般巧思,只得一时好,不知该说值还是不值。薛凌抖了抖袖口,愈见那波纹粼粼生光,笑道:“凡夫俗子才要衣裳衬,哪比得上陶掌柜,负手即成傅粉何郎,怕是冯夷见之鸣鼓,女娲见之清歌。”
说着话越发有争胜心思,抬手指了指还未散尽的人群道:“我笑世人无眼,不来瞧陶掌柜这等澧兰沅芷,倒要去急攘攘去那头附膻逐腥。”
陶弘之敛了笑意,只嘴角还微弯,若有所思看着薛凌。处刑台上人血尸体,自是腥膻非常,他自个儿常喻跳出方外,所以薛凌这句澧兰沅芷确然算个恭维。
既然双方各自在明面上找不出错处,谁急眼都先落了下乘。陶弘之终笑笑,拱手道:“古来鹓鶵几人见,须知腐鼠多横行。附膻逐腥本是寻常事,姑娘何必笑人。今日在下尚有旁事在身,就此别过吧。”
说罢不等薛凌再答,陶弘之拂袖绕开薛凌要走。薛凌沉声呼了两口气,转身急追几步,扯着陶弘之袖口,冷道:“你休走,直到此刻,你还觉得你是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