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张开满是利齿的血盆大口,瞳眸的色泽宛如凋零的秋叶。
“——我名奥德菲尔,赤月军第叁军团总大将。报上你的名字来,魔王的骑士。”
也许是本来现状就足够混乱,因此即便听到了会口吐人言的恐怖魔兽,自称是传说中的大将军,也几乎没有人发出惊呼。
不过,但凡是听说过奥德菲尔威名的人们,都会奇异地相信这头恶狼,确实是那个传奇的英豪。
传说奥德菲尔本来只是个村妇出身,没有系统地学过什么魔法知识。然而她的魔力天赋和使力的技巧都堪称恐怖。
就像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天生杀手,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能当做武器,善于用魔力增强自己本就蛮力过人的身体素质,以及在任何处境下都毫无动摇的战斗意志。
红铠的骑士抓着插在地上的剑柄,身躯看上去有些僵硬。
“前辈……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和你打架!”
艾德莲几乎要急哭了。
虽然她其实是料到,多半还是免不了和自己的偶像过招,所以才保险起见把覆有魔法又相当结实的战甲穿上。这样就算不得不陷入战斗,至少自己不会被偶像打死。
但她没想到和戏剧演员见面会不同,穿偶像的周边衣服见偶像,也可能激怒对方。
“拔出你的剑来!反正在那混蛋的眼里,吾辈早就是个死人,如今还让阿莉特和你这喽啰来对付我……对了,你就将我当成是二十年前的怨灵,不杀死我,我就会带来诅咒和灾祸,来啊!赌上荣耀与性命决斗,魔王的骑士!”
可奥德菲尔的误解更深,满心觉得受到了魔王的侮辱。
不管是将自己和大家变成魔物傀儡,还是假惺惺哀悼似的将自己的装备交给现在的骑士,甚至连亲自来见自己一面也不屑。
往昔与战友们围坐在篝火旁盛着蘑菇汤,嚼着鼠肉烤串,碰杯欢笑的画面从脑海里滑过,黑发女人灰黑色的眸子在火焰的映照下也折射出金色的光辉,腼腆地笑着,交谈着梦想。
——“参谋长,你有什么梦想吗?”
——“嗯……希望这个世界,会有迎来真正的自由和平等,容得下所有人的一天吧。”
——“居然是这么大义凛然的事?搞得老娘只想天天和大奶美女睡觉,很低俗哎……”
——“啧,白痴奥多你的理想不需要对比,就是很低俗下流吧。”
——“我不叫奥多!少看你那童话书了,阿莉特,不许再用笨蛋反派的名字叫我!”
——“呵、哈哈……果然,就算梦想太过遥远,但只要有大家在,我也就满足了。”
所以那些,全都是谎言么。
无法原谅。
尖刺在超凡的怪力和魔力包裹下高高地甩动,利箭一般直扎红铠骑士头盔上的细缝。
虽然外行旁观上去,只会以为这是没有作用的佯攻,然而在场有战斗经验的骑士们都已经背冒冷汗。
假如艾德莲不及时抽起宽刃巨剑抵挡,那尖刺是可以精准刺进缝隙里,打穿她的脸的!
“咕……!”
但即便厚重的大剑能挡下尖刺的一击,艾德莲也愣是被那股庞大的怪力压得连连后退。
“多谢前辈赐教。”
她只得咬牙,用力挥开剑来,勉强将奥德菲尔的链刺拨开。
奥德菲尔冷哼一声:“有点本事。”
下一轮进攻在不约而同的爆发中开始。巨狼以惊人的灵活程度,瞬移似的抢步闪身到红铠骑士的身侧,链刃随着甩动,围绕骑士拴了两圈;而红铠骑士也没有坐以待毙,在被包围之际双手举起大剑,聚集魔力下劈。
这一劈仿佛携风带电,虽没能将包裹魔力强化过的缰绳长链割断,但也足够将它拍下,制造躲避的空当。
红铠骑士也灵敏地向前一个扑滚,就巧妙地逃离了链刃紧收的束缚。
但红狼好似早有预料,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反手,将另一端的银甲尖矛重重甩向红铠骑士的头盔与重甲连接处!
骑士却扔开大剑,双手撑地翻滚,躲过银矛的攻击,顺势重新面对红狼,踩住大剑的柄来,使之翘起,接着用力一踢。
大剑随即朝红狼腾空刺去。
然而红狼又恰好收回了银矛,只用矛刺的末端碰撞大剑的柄部,撞歪了它的方向,再一偏头颅,就让它擦过自己脸侧的绒毛飞了过去。
最后那剑“哐”的一声,竟砸在耶萝身边的骑士脚前,吓得那人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阿丽沙在一旁看呆了:“好厉害……”
红狼真正的实力原来如此恐怖,而能穿着重甲和它交锋的这名骑士,也绝不是一般的高手。
只不过本不是习惯穿重甲战斗的人,艾德莲还是免不了在站起身来,拔下战斧重摆架势时,粗喘两口气。
“我想起来了,在‘忌日’那晚,我见过你,魔王的骑士。”
奥德菲尔倒是没有丝毫疲态,但它微咧开嘴,盯住对方:“报上你的名字吧,无论是被奥德菲尔杀死,还是杀死奥德菲尔,这场决斗都会成为你的荣光。”
艾德莲瞄了一眼交锋过后互换位置,因此现在正在红狼斜后方的银发血族怀里的王女,觉得自己还是心更累。
飞了一晚上,才在王女殿下进雪原之前勉强赶到,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和偶像为敌……说起来,这事也算临时出远差和加班吧?不知道这趟如果能活着回去,能不能多休几天假……
“我只是仰慕您的一名晚辈罢了,能和您交手已经是我的殊荣。”
艾德莲哭笑不得,虽然和偶像过招很激动人心,但真的有被杀死的风险,又令人心凉。
“奥德菲尔大人,请您听我说,我得到的任务仅仅只是把那孩子送回家。如果今后还能和您有机会专注切磋,我会很高兴的,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我也无心和您缠斗下去……”
红狼紧锁的双瞳,忽然舒展。
“嗯?那家伙不是派你来杀我?”
艾德莲摇头:“不是。她压根没有提到过要如何处置您,只是不能让这孩子再随您深入雪原了。”
红狼扭头扫了一眼被它吓呆了的贵族小姐,和依然安睡在她怀里的林影。
“……我无法再相信她了。但‘解咒’需要她的血,或许直系亲属也行,所以我必须要带那孩子去觐见神殿。”
阿丽沙后知后觉,原来红狼一开始就没说实话,它真正想带林影来雪原的目的,是为了用她的血解开某种诅咒?
“而且……”奥德菲尔眼神阴冷,“到那时就可以让这孩子亲眼见证,她的母亲到底犯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罪。”
红铠骑士陷入了沉默。
巨狼咯咯地磨了磨牙齿,仿佛阴恻恻地冷笑:“如何?我要让女儿记住她母亲的背叛,一切结束之后就把她还给你们。”
“……‘背叛’啊……”
披着重甲的骑士微微动了一下,拿着斧头的手慢慢垂落。
突然,红狼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呜”地低呼一声,如临大敌地竖起毛发。
一股不自然的、令人打从心底恐惧和反感的寒意突然席卷了在场的所有人。
“可在我看来,‘她’不曾背叛过谁啊?”
奥德菲尔龇牙咧嘴,竟下意识地扔开了那条链刃,而像一头真正的野兽在遇到天敌时那样,四爪着地,咕噜噜地低吼着,弓起了巨狼的身躯。
“因为,齐莉娅、辛、艾尔妮娜、阿莉特、巴克亚、哈里·阿托、米索嘉、莉丽丝……还有你,奥德菲尔,不都是你们自己主动发愿,为了助‘她’实现梦想,而甘愿献上生命的吗?”
红铠的骑士随手扔下战斧,斧头竖直插进地里,稳稳当当。
见那骑士朝自己前进了一步,红狼不由得低吼了一声,大尾巴炸了毛。
“所以,‘契约’才会选中你们,与‘她’一起成为‘家人’。奥德菲尔,唯一能解开‘契约’降下的禁咒,恢复了意识的你,才是背叛了‘我们的梦想’的叛徒。”
狼形的魔兽愣住了,在透过逼近到身前的那副重甲的头盔,与那双金子般的眼睛对上视线时,它的灵魂就好像被对方抽离。
仿佛只是在眨眼之间,又好像过了漫长的岁月。
不知何时,回过神来,它就像一只巨大的猎犬,蹲在古老残破的遗迹底下。
抬起头来,它看到群魔的主人坐在通向破碎祭坛的长阶上,漆黑的长发随着风飘动,金黄的非人眼眸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那双眼底,倒映出的却是遥远的“忌日”那天,穿着血染的重甲,但是头盔已经碎开,而披散着凌乱的栗红色卷发的女将军。
“参谋长……”
奥德菲尔看着那双漠然的眼睛,分明无喜无悲,但也许是她低垂眉眼的缘故,仿佛显出了些许悲悯。
“是吗……那一天,你爬到了这里,向魔神许下了那种愿望。”
不知为何,像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奥德菲尔张了张干涩开裂的嘴唇,胸中溢满了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
“其实我当初就不想支持你的理想。
“毕竟,我也不是笨蛋,而是个狡猾的兵匪,我很清楚自己只是个能吃战争饭的暴力下流肌肉女,读过的书就是阿莉特从小看到大的童话绘本,战争如果真的结束了,我这种人一定混不出什么好的声誉。放在和平年代,齐莉娅也肯定不会和我上床,凭她的美貌和高超的医术,应该会与出色的追求者谈正经的恋爱……”
魔王静默地望着她,就好像是一尊与竖立在祭坛边缘的破碎神像一样材质的雕塑。
奥德菲尔吸了吸鼻子,讪讪地笑:“不过,看到那些孩子能在你建立的帝国下成长得那么健康可爱……我也有点,哈,只是有一点,认可你了。”
魔王阖上了双眼。
半晌,她又睁开,却不再凝望狼形的魔兽,而是转过脸,抬起头,遥遥地望了一眼那尊破碎的神像。
神祇的面部碎得最为严重,几乎只剩下精致的下颌线,和似笑非笑、微微上翘的嘴角。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背叛’的理由。”
魔王低微的叹息滚落在长阶下:“可是神说,帝国也只是祭品中的一份。”
她转回脸来,似乎一点不意外,红狼站起身来,随手掰下石阶底下,古老卫士雕像手中的石剑,当做武器向她龇起獠牙。
“是啊……我就知道是这样。参谋长也已经死了,你只是那个邪神的傀儡,所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阻止你践踏她的梦想!”
“傀儡吗?第一次有人这样形容我的存在呢。”
于是魔王也缓缓站起身,仿佛微笑起来,覆着铠甲的右手中却凭空凝聚黑雾,化作一柄寒光毕露的细剑利刃。
“虽说我更愿意将自己称为‘余烬’,也就是烈火烧过之后,剩下来的部分……但看你的态度,果然没办法理解吧?”
“都一样,反正意思就是,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参谋长了。”
就像在故乡时,小时候看过的童话冒险故事一样,魔王慢慢走下台阶,准备迎击前来挑战她的勇者。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奥德菲尔,我还要尽快回去见小影呢。在这段旅途上,你似乎没有负起身为长辈的责任,照顾好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