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凌闷哼了一声,选择了沉默。我只得转过身面向他,尽管这样可能让我本就并不那么自信与从容的颜面,展现在他面前。但同样地,对这一话题的讨论,他和我一样,也会有触动,这是不容置疑的。
可遗憾的是,邱凌还是最初的那个表情,嘴角往上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着。见我转身,他瘪了瘪嘴:“沈医生,你没有觉得自己很滑稽吗?”
“怎么说?”我故作轻松地问道。
“你压根就放不下,然后在我面前伪装成一个能放得下的模样,有必要吗?而且,我……”邱凌说到这里,突然住嘴了,似乎硬生生地咽下了半句什么,并再次沉默。
我笑了,这次的笑却是真实的放松后的微笑,因为我洞悉到了他的幼稚,并明白他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于是,我率先说道:“邱凌,你想要表达什么,其实并不需要释放出你那所谓的某些分裂出来的自己。”
他却低下了头。
“接下来你又想扮成谁呢?”我继续说道。
这时,低着头的他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
“邱凌!”我低吼道,因为我在他身子抖动的同时,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他释放出来的是那所谓的“天使”邱凌,那么,狂暴与不计后果,这些都将是他为这一人设所做的布置,也正迎合着李昊身后那几个暴躁的刑警希望看到的场面。
我朝身后的李昊他们望了一眼,黑暗的夜雨中,我无法洞悉他们的表情。但李昊身后的几个刑警的手似乎抬了起来,放到了后腰上。
“邱凌,你最好冷静下来。我希望这一刻与我交谈的是一个真正敢于面对自己人生道路的对手邱凌,而不是一个像当年一样,任何事情都不敢直面的满脸疙瘩的邱凌。”我冲他低吼道。
“是吗?”他没有抬头,但眼睛又一次朝上翻着望向我,“沈非,那你希望与哪一个邱凌直面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皱巴巴的囚衣纽扣解开,并缓缓退下:“沈非,我们可以往前走几步吗?或许,我们应该好好地观察一下这大海,与正在上涨的潮汐。”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囚衣被他用一种很繁琐的方式从手铐中缓缓带出,并扔到了旁边的沙滩上。
我没出声,径直朝他赤裸着的身体望过去。这时,我看到他的左胸接近腋下的位置,有一个黑色的好像伤疤一样的圆点。
“你身上这个伤疤是哪里来的?”我问道。
可邱凌却转过了身,朝着海面走去。他的脚镣约束着他只能很小步地行进,但这一动作在当下反倒并不狼狈。
“沈非!”李昊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了身,双手张开大喊起来:“没什么!我们想要走走。”说完这句话,我循着邱凌的脚印往前走去,并尽可能地拦在邱凌与身后李昊他们几个刑警的正中间。我知道,有邵波在,李昊他们不可能真的拔枪,但……
但对方是邱凌——梯田人魔。
几分钟后,我和邱凌投入了大海的怀抱,海水,漫过了我们的脚踝,拍打着的浪花,将我们的裤子全数打湿。雨水,又淋湿着我们的头颅与身体。
“冲不干净的。”邱凌淡淡地说道。他终于抬起头来,那黑框眼镜上全部是雨水,于是,他的眼神被掩盖在了镜片后,“沈非,可能,现在才是真正的安全了。”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意义上的安全吗?”我问道。
“一种如同回到了子宫中的安全。”邱凌的声音冷静清晰。
我意识到了什么,并正色道:“这又是你对我展现出来的一个新的邱凌吗?”
他点着头,湿漉漉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额头,让我无法看到他是否有皱眉的动作:“算是一个新的邱凌吧!如果需要受到法律的严惩,那么,被拉去枪毙的,应该是这一刻的这个邱凌吧。”他继续淡淡地说道,“今晚真好,有雨丝,也有海浪。淋了个彻底的身体,让我不用担心彼此身上可能有着的窃听器。沙滩上的监控也照不了这么远,看不到我在这片海上的嬉笑与怒骂。至于……”他扭头望了望那边的李昊他们,“至于那几个警察,不过是笨蛋而已。”
他嘴角往上扬了扬:“想不到的是,他们竟然还是你的朋友。”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脱掉上衣,并领着我走入漫过脚踝的海水中,是因为害怕被监听而已。但他不知道的是,我也压根不愿意被人监听,监听我与他聊的所有细节。我继续问道:“我应该如何定义现在这个你呢?或者我是不是应该问上你一句,你是谁?”“我?”他摇着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对了,你应该把之前看到的两个我,都加了备注在笔记本上吧?能告诉我他们分别是什么名字吗?”
“天使,阻拦者。”我照实回答道,“并且,对于那个暴躁冲动的人格,到底是命名为天使还是恶魔,我也还没想好。”
“叫他天使吧!毕竟他始终还是单纯的,单纯地遐想着要去做很多很多他应该做的事情,但最终,并没有付诸行动。”邱凌建议道。
我说道:“如果这些人格确实都是存在的,并不是你杜撰与模拟出来的,那么,从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看的话,那个他,也不可能是真正的梯田人魔。他不够冷静,无法完成那些繁琐的凶案步骤。”
“杜撰与模拟?”邱凌把头微微地歪了一点,“沈非,我觉得你挺会用词来着。杜撰……模拟……嗯,我喜欢这两个词。”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抬起,并将10根手指竖立。我依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我相信,他这一刻所释放出来的眼神,是自信满满的。
“看看这10根手指吧!”他的声音越发悦耳,语调不高,语速适中,像一个成熟理智的心理医生的声音,“沈非,我从去年开始,手指上就一直有倒刺,甚至每一根手指上都会有。这是因为我在自己的食谱中舍弃了维生素c和b6的摄入。但是,我并不会去拔掉它们,任由它们拉扯着手指上的肌肉。这样,我可以随时随地肆无忌惮地让自己感受到撕裂的痛感,只要我愿意。”
“这样,你就可以让自己随时因为痛感而变得清醒与冷静,就像你在图书馆里总是找最不舒适的位置坐的原因一样。”我望着他说道。
“这是其一吧!但还有一个功能,你应该可以猜得到的。毕竟,从我决定了为文戈做某些事情之后,我就时刻面临着被抓获。那么,在我走入牢房后,我需要更为冷静清晰的思考时间。倒刺的刺痛,是一个非常便于携带的办法。”
“也包括你在面对测谎仪的时候吗?”我望着他的手指,那手指细长,但指甲位置,有着比较明显的肿胀,至于是否布满了倒刺,黑暗与雨水让我无法洞悉清楚。
“你说呢?沈非,你我虽然都不是精神科医生,但对测谎仪的结构与原理都是有了解的。感应器贴上我手指的同时,也会接触到我的倒刺,很疼。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左胸接近腋下那个伤疤的缘由吗?我可以告诉你它是怎么来的,它是被带去你的诊疗室的前一晚,我与我所在的监房恶霸打架时被对方用牙刷刺伤的。当时,有十几个囚犯都亲眼看到了,之后赶过来的狱警,也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所以,这个伤疤是我被人欺负时得来的,它象征着我的懦弱,象征着我的狼狈。这些,应该都是你沈非希望也喜欢看到的吧?”
我没吱声,继续冷冷地看着他。
邱凌的嘴角再次往上扬了扬:“这伤疤真好,正好能够塞进一支圆珠笔芯,这支圆珠笔芯从我肋骨缝隙里挤入,触碰着我的肺。呼吸感应器缠绕到我的胸部,也正好缠绕在这支圆珠笔芯上,让我的身体不能够放肆地改变呼吸速度。因为……”邱凌笑了,“因为身体太可怜了,呼吸速度改变,它会疼。”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的臀部也有一个这样的伤口吧?用来对付第三个感应器。”他说这一切的同时,我开始变得冷静,对方显露出的强悍,同样也激发了我的斗志,让我不再像之前那样如临大敌。
“你如果想看的话,可以脱下我裤子看看,我并不介意的。”邱凌冷冷地说道,“同样地,你一会儿还可以让你的警察朋友也都看看,你可以说说我胸口的伤口,也可以说说我的臀部。沈非,像你我这种有着心理学知识基础的人,其实有足够多的办法对付测谎仪器,只要我们提前准备就成。让自己臀部的肌肉变得结实与愚笨,并不难的。”
我打断了他:“邱凌,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那个问题。你是谁?或者说,你现在伪装出来的这个自己是谁?你又想让我在笔记本上给现在的这个你备注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邱凌终于笑得裂开了嘴:“对应你之前的那个‘天使’邱凌吧!”他的眼镜往下滑了些许,那双眼睛显露出来,肆无忌惮地望着我:“你可以称呼我是‘恶魔’邱凌。因为,所有的一切,对于邱凌这个母体来说,都是我这个恶魔来完成的。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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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正常的伦理与道德感受,按照他们自己的准则生活,倾向于使用那些冷血的、工具性的威胁和暴力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无视社会规范和他人的感受与权利。
以上种种,便是犯罪心理学里强调的犯罪型精神病态。在很多案例中,这类连续犯罪者都是极其残暴与冷酷的,他们不会有任何,甚至应该说不会有一丝丝的情感。行凶在他们看来,只是一段简单、直接,也不值一提的工作而已。
让人觉得更为可怕的是,有犯罪型精神病态的罪犯中,性犯罪者比较起其他犯罪者又要更加暴力,更加残忍,也更加无情,对受害者实施的虐待也更加严重。因为主导着他们往下行进的动力,是刺激与兴奋。
面前这个自称“恶魔”的邱凌,完全符合这一特性人群的诸多元素。或者,我也可以换种说法——面前的邱凌在这一刻所伪装出来的自己,就是一个具备犯罪型精神病态的极端人物。
我也笑了,和邱凌一样笑得咧开了嘴。对方所具备的在心理学领域的博学,让他能够早早地勾画好几个具备特色的人格出来,在各种需要的时刻,又随意释放出来。
在这一刻,他终于释放出来的这一恶魔邱凌,实际上就是一个对我完完全全宣战的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