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没有文字记录,只存在于海妖口口相传的歌声里的记述说,第一代魔王诞生自海妖古国,从一道极深极深的海沟中爬出,是一个难以形容的恐怖的巨物,有绵软的可以无限复生和增长的柔软的黑色躯体,拖着这躯体移动的无数根腕足,每一条腕足上都有一千只红色的眼睛。在那躯体中央有一张巨口,螺旋排列着一万颗尖利的牙齿,可以吞噬世间万物。海妖们起初崇拜祂,称祂为神,后来又恐惧祂,称祂为暴君,最后逃离祂,爬上陆地,求助地上的族群,求助那位神派遣到此世的神使,请他帮他们除掉侵占家园的大害。那位神使死在与祂的战斗中。于是神又派了一位神使来到此世,并赐下了一柄闪耀的长剑,它可以刺破那海中巨兽比龙还坚韧的外壳,通过它施放的魔法可以燃烧起它那免疫世间一切魔法的血肉。它是它的天敌。凭着这样强大的武器,神使实现了她的征伐。
但是平静没有就此维持到永恒。从那以后,数不清过了多久,神又派遣过多少位神使——战争损毁了太多历史的记载。不过,妖精们还在给每一个新生的幼童讲述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他们在哪一片矿区,哪一条隧道,哪一个方向,挖掘出了那条通道,接着从那条通道里,那恐怖的东西怎么爬出来——一条黑色的巨大的百足之虫,它不止有一百条腿,没人数得清它有多少条腿,量得出它有多长。那时在矿洞里的妖精几乎都命丧于它,逃亡出来的幸存者们告诉了世界那东西的长相——纯黑的,每一节身体上都长着一只红色的眼睛,每一只眼睛所看到的生命,都会被它摧毁。神使拿着剑出发了。一位神使死在了征途上,接着,又一位。后来,第五位神使用圣剑施放的火焰终结了这害兽的性命。世界获得了平静。
第三次,它再次出现,但没有人意识到,它是它,黑色的阴影,带来恐怖的杀不死的未知生命。那是一头黑色的巨龙,说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巨龙翱翔的群山间。没有任何一头龙能认出他的血系,说清他的来由。起初,他只是像普通的那种恶龙一样,劫掠他渴望占有的一切闪光的东西,从没有生命的宝石到有生命的精灵。直到当时的那位神使死在他的爪下,直到精灵王的大军没能从他手里抢回他们的公主。终于,人们意识到,那是它,红眼睛的漆黑害兽,它又出现了。人们向神祈祷,人们向新的神使发出求救。又是许多年,许多残酷的战斗。直到他的子嗣几乎成为了一个新的种族,他才终于被成功绞杀。
那头恶龙是重恶之首,于是被称为魔王。他的子嗣们和他如出一辙地暴力放纵,在他死后,他们仓皇地逃离追杀,靠劫掠在荒凉的野地中幸存下来,建立了他们的王国。他们以他们这位强大的始祖为荣,把自己的种族命名为了魔族。他们愤愤不平地低语着他们的祈愿,祈愿父亲归来,带领他们去践踏渥土,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占为己有。
第四代是一头鹿,黑色的鹿,长着四双红色的眼睛,在兽人们的国土上狩猎他的牺牲品。后来,鹿无师自通,变成了人,成为了一群恶匪们的首领。又后来,他来到了魔族盘踞的地方,拿回了属于他的王座。他比之前所有的黑色的恐怖都要恐怖,因为他比之前所有那些东西都要机敏。他既通晓人性,又富于兽性,既陶醉于直接的暴力的摧毁,又精通操纵和欺骗的艺术。消灭他的旅程更为漫长,十几任神使历次接下这艰辛的重任,终于得以完成最终的目标。
对于这位魔王和他的毁灭,人间有很多文字记载,歌谣和戏剧把他的故事传唱——顺便传唱的。歌谣和戏剧的主人公永远是那些人——神使们,神从异世界召唤到此世的男男女女,他们握紧圣剑,踏上他们的旅途,或是在旅途中死去,或是达成了他们降临此世的目标,回到他们的世界。他们也有人选择了留下,在这个世界享受他们用他们的信念、决心、冒险、牺牲换回的美名和奉养,在鲜花和崇敬中度过一生。以他们为主人公的故事太多了。
那么,那个魔王呢?当他被圣剑毁灭时,他在想什么呢?他是否也会像任何一个平凡而脆弱的生命一样,在临终时发出这样的祈愿:如果……就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兄弟,一个和他等同的存在,虽然他们并不一样。他是一条蛇,他的兄弟是一只狗。狗很蠢,蛇很聪明。狗富于力量,蛇相比起来,略显羸弱。不过,他和他的兄弟从不把利爪和毒牙对准彼此,从不用各自的头脑或力量对付彼此,所以他们各自的缺陷对他们来说从来都构不成烦恼。狗很蠢,所以他只要听蛇的指挥就好了。蛇不够有力量,所以遇上过于强大的敌人,指挥狗去战斗就好了。他们在他们出生的地方游荡,那是一片森林。他们从来没遇到过和他们一样的东西——黑漆漆的蛇和黑漆漆的狗,都有红色的眼睛,并且是兄弟。
他们狩猎,进食,睡觉,醒来继续狩猎,进食,睡觉。他们并不需要进食和睡觉,但是不然做点什么呢?周围的东西都在猎食,进食,睡觉,醒来继续狩猎,进食,睡觉,那么,就学那些东西的样子也这样做吧。何况有些时候,看到一些弥漫着特别的气息的东西被摧毁时,他会感觉到一种额外的快乐,一种从灵魂深处迸发的狂喜,催促他去摧毁更多。
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太无聊了,非常无聊。没有变化的每一天,没有变化的森林。他也想过和兄弟一起走出这片森林,但是——太难了!这片森林太大了,他还没有总结出辨认方向的办法。
在他自己学会从星空得到指引,找到恒定的方向前,有东西找到了他们。那些东西闻起来和他们有相似之处,但是很可疑,并不是他们的同类。那些东西和他们周围的这些东西更接近,更相似。像狩猎别的东西一样,他们狩猎这些东西,然而,失败了,头一次,这样失败,狗的力量打不过,蛇的狡猾敌不过。战没战胜,逃没逃成,他们被逮住,关进一个漆黑的囚笼。从水路走了七天,从陆路走了七天。他们重新被放出来,这是一个更大的囚笼,后来从他被教授的语言里他学到,这个地方是“城堡”,“魔王的城堡”。
这些东西教他们变形,教他们语言,教他们知识。狗太蠢了,什么都学不会。蛇很聪明,用七天学会了语言,七天学会了变形。变成人形后,最大的困难是行走。他用了七十七天学会怎么使用这四肢。但这是小问题,和始终停留在野兽的状态的狗比起来,能变成人的,能说话的,能思考的,能沟通的,能站到高台上演讲发布政令向臣民宣布自己的身份的,这个东西,毫无疑问是更优越的,更杰出的。
所以他是哥哥,他的兄弟是弟弟。
许多个七天过去了。狗还是那样,很蠢,什么都学不会。不过狗还像以前一样,一直跟在他身边,听他指挥,他要他打谁他就去打谁,要他毁灭什么他就去毁灭什么。他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他的意图就是他的意图。他们虽然各有缺陷,却能互相弥补。他们未来会是强大的魔王。
但是,不。那些窃窃私语的东西说。魔王只有一个,没有两个。这个,力量没有那个强;那个,智力不如这个好。为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分裂成了两个个体的缘故?
公爵,这些东西的身份在他学会的语言里,是这样描述的。公爵们总是声称他们是他的下臣,可公爵们的所作所为却显示,他们觉得他们是他的主宰。
“似乎,和您的弟弟比起来,您的力量不够强大。”
“比你儿子强大,”他说,“以后会比你强大。”他旋转着桌子上装饰用的骷髅。
他面前的公爵笑笑。
“我们都希望着那一天早日来临——那时候,我们就能正式将您的存在告知世界,并在您的带领下,实现我们的复仇,重现我们昔日的辉煌。”
真无聊啊。他心想。辉煌是什么?复仇是什么?听起来既空洞,也没有吸引力。但是,他和他们一样,期待着那一天。等那一天一到,他就把这些整天指教他应该做什么的公爵们都杀掉。
“您想不想让那一天快些到来呢,陛下?”
他用他那双红色的眼睛看向公爵。
“嗯?你有办法?”
办法就是,合二为一。
他和他的兄弟都是难以杀死的,刀剑刺不穿他们的皮肤,魔法影响不到他们的身躯,即使勉强砍下什么,也会很快长出来。可是如果让他亲自来对付他呢?把他吃掉,完全消化吸收,从两个个体变成一个整体。他会不会就能变成那个既狡猾又富于力量的独一的魔王吗?
他看着被死死束缚的兄弟。很罕见的对魔王起效的魔法,公爵们几百年来除了研究怎么找到魔王,就在研究怎么对付魔王了。如果让神殿知道,在攻击控制魔王上取得巨大突破的不是他们,而是魔族的公爵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他一样大笑呢?
“这种魔法消耗的魔晶十分惊人,希望您能速战速决。”一位公爵在一旁凡人地催促。
“当然,我迫不及待了。”他说。
他向他的兄弟走过去。狗很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见他来了,便停止了挣扎,红色的眼睛望着他,等待他的指挥。
他对他露出了毒牙。他从来没对他用过他的毒液,不知道结果会如何。现在,结果摆在眼前:奏效的。
世间独一的魔王,很难被这世界上的东西杀死。但当它分裂成两个,这个两个东西彼此间能够互相戕害,就像任何普通的东西可以互相戕害一样。他可以吃了他的兄弟,趁他被他的毒液麻痹,无法用他强于他的力量反抗。他可以完全消化他,吸收他,把分裂出的东西融合回自己这里。两个变成一个,一个是没有分歧,没有缺陷的。
蛇变回了蛇。蛇想要力量,想要完整,想要变成一个,想要兄弟消失。蛇几乎吞下了他的兄弟。
但是蛇把他吐出来了。
“好恶心的味道。”他对公爵们说,“我得适应一下。”
公爵们对他皱眉,但他毫不理会,走出房间。
“他跑了。”这位公爵说。他是公爵里最年长的那一位,上一任魔王最年幼的儿子。他是公爵中力量最强大,头脑最机敏的那个。蛇自己也不好说,自己目前是不是比这个公爵聪明。
“什么?都怪你们!”他说,“老觉得他很蠢,看吧——生死攸关的时候,他也聪明了。”
这位公爵轻轻微笑。人们说,这笑容和上一代魔王像极了。公爵大人是那位魔王的所有孩子中最像他的人。
“是您做的吧。”公爵说。
“你知道自己在指控什么吗?”他眯起眼睛,威胁似的看着他。
“我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和我说,他羡慕我,”公爵说,“羡慕我有兄弟。他没有兄弟,他什么都没有。”
他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