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对一切都感到迷茫的时候,只有自然的万物和手中的文字能让明昭产生实感。
如果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文字构成,那信仰呢?信仰也是由文字构建而成吗?
明昭想,好像是的,毕竟他们对信仰的认知大部分来源于手中的课本,若是没有那些经书典籍,只靠人的口舌,信仰无法一直延续下去。虽然天香娘娘陨落了,她的信仰已经无法持续下去,但藏在神像中的经书还是全数收录入藏经阁中。
即使是失败品,也能让后人从中获得失败的教训不是吗?或许后人读过窥天机的一个个作品,能在废墟中找到新的生机,让一个新的道法窥天机由此诞生吧。
明昭看着破损的神像,忽然想到,既然信仰也是文字,那么,天香娘娘的陨落,同样意味着一系列文字的崩塌吗?
神像腹腔中积满了雨水,而几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荡,明昭在一圈圈波纹中看到了几只指甲盖大小的鱼。行香堂的第一殿在山上,深入云间,四周没有池塘。
鱼,是从哪里来的呢?
明昭抬起头看去。
若不是凭空而生,难道是来自天上?
上天让鱼落入水中,上天也让人降临地上,上天有创造万物的能力。人也同样能够靠文心雕龙的法术获得呼风唤雨、生成万物的能力,若是这样的话,人类和天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雨水淅沥沥落下。
“明昭,你又去哪了?”
“随便逛逛。”明昭手里拿着伞,视线越过拦在自己身前的人看向不远处,一群人围在林子里,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卷席。卷席里卷的是一个大物件,软趴趴挂着,不用想,明昭就猜到那是什么。
空气中的腥味更甚,明昭几乎分不清,这腥味到底是出自春雨泥土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丝丝缕缕的血水顺着卷席的边沿落下,融入雨中,融入泥里。
又撞上了。明昭在心里想。她只知道晴天或是夜里会碰见,没想到在雨天也能见到这样的场景,真倒霉。
“既然来了,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将随身的留影珠交给我们检查一遍,待确认没有问题以后,你再回去。”站在她跟前的训诫堂弟子朝她伸出手。明昭只好将挂在名牌侧的留影珠摘下来,递了过去。
人群带着一个个卷帘离场,随着人数逐渐减少,明昭看到了原本被人群围在中央的那个人。
他没有撑伞,又或许是伞给了别的人,头顶的树叶遮去一半落在他身上的雨,另一半落下,晕开了他衣服上的血迹。那个人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沈清晏身上没有穿昆仑的制服,而是穿着素色的麻衣,自从上一任掌门死了以后,他就换上了这样的素色麻衣,为上一任掌门披麻戴孝,同时也亮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时整个昆仑最震惊的莫过于两件事,一件是昆仑的掌门陨落了,另一件是沈清晏居然是掌门的亲子。
掌门虽在昆仑里名望不高,但到底是掌门,他死得过于意外,不明不白,不少人声称要追究掌门的死因,不能让他就这样白死。
黄长老说,掌门是因无量生而死,她将沈英达的死因半真半掩地说了出去,全了他最后的体面,毕竟“昆仑掌门变成了无量生,沦为五邪之一”的事情要是说出去,恐怕昆仑的天也要塌了。就连掌门都难逃五邪,那昆仑之中的其他弟子又要如何保全自身免受侵蚀?
沈英达的丧事大操大办,风光入土,死的时候竟然比活着时更引得弟子们的敬重。大家都觉得他在和五邪的斗争中英勇牺牲,该写入佳话。沈清晏听着人们提起这些事,转头看向龙脊山大殿中那柄属于沈英达的剑,忽然觉得,这世间多是荒唐事,人生总比小说里写得更加好笑。
活着的人无人问津,死后的人载入史册,或许殉道者最伟大的地方,就仅仅是“殉道”这一件事而已。
自从沈清晏担起新任昆仑掌门的名号以后,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多了,来去不过是觉得他没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即使他是沈英达的儿子,他身上流淌着世代沈家的血液。
不少人怀着阴谋论的想法,认为是沈清晏为了掌门之位,刻意害死了掌门,说不定沈清晏就是五邪派来的卧底。
在他们眼里,沈清晏不过是一个入内门没有多久的弟子。掌门死了,要是非要从中挑选一个新的人去当昆仑的掌门,也应该是其他长老,又或者是万器归心的其他弟子,例如仇声。
将仇声簇拥上位的呼声很高,但她没有动静,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守在万器归心的山中,手刃一个又一个潜入龙脊山的五邪。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自从沈苍玉和裴文景离去以后,仇声便不再像以前那样多话。
如今昆仑里已经没有了昆仑剑,当年沈苍玉继承昆仑剑,给了万器归心弟子们沉重一击,后来她离开昆仑,昆仑剑也随之离开了昆仑,仿佛抽掉了万器归心的主心骨。如今掌门一死,万器归心也如同病入膏肓一般,无药可医。不少人都在说,万器归心会成为下一个窥天机。
上一个是窥天机,下一个是万器归心,再下一个或许就是文心雕龙,又或者是问苍生,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摧残。昆仑里常年笼罩着一层悲观的云,就像春雨一样绵延不绝。
沈清晏将泣鬼神放在龙脊山大殿的剑架上,以泣鬼神的能力招万剑聚于龙脊山,护着山门。果不其然,自从沈清晏坐上了掌门之位以后,五邪一涌而出,想杀他的人和想让他归顺的人络绎不绝。
所有人都想将昆仑收入囊中,而最想这样做的人是无量生。来杀沈清晏的无量生有山外混进来、蛰伏多年的人,也有新生嗔念的昆仑弟子。
无量生这种东西,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无限生长,昆仑也不清楚要杀多久才能将所有的无量生除掉。世界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会恢复平静。
沈清晏看着地上的血渗入泥土中,原本漆黑的土地变得更加漆黑,早就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他想,大概再这样杀下去,昆仑的弟子人数也越来越少。不过,或许等所有人都杀完了,这个世界就能恢复平静了吧。
他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到结局呢?
沈清晏迟钝地转过头,透过刺骨的雨,看向远处的明昭。
雨水哗啦啦地落下,落在明昭耳中,她仿佛听到了一个世界正在崩塌的声音。
人的归宿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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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李贺《假龙吟歌》
等等 那就跟我回蓬莱吧
明昭和沈清晏不熟。即使当年他们同样从小昆仑里过来, 是同一批进入昆仑的弟子,同属于同盟会,又在同样的课堂里上过几年的课, 但他们仍然不熟,也没有说过多少句话。
但与沈苍玉亲近以后, 明昭便有意识和他划清界限。明昭回忆一下,或许是当年的自己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立场。人总在无意识间靠“站队”这种行为来划分阵营,将人群划分为不用的圈子,道法是如此,正邪之争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