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是文心雕龙弟子所建, 但平日里不限制其他弟子进入,明昭知道楚荀在万器归心的院子很小, 放不下多少工具,他在自家院子里可以雕刻些小玩意,但若想做些大件的机械, 就只能到工坊里来。但明昭从没听说过,楚荀在哪个工坊里待着。
瞧着他的位置和娴熟的动作,明昭意识到了, 原来这工坊中的那位神出鬼没的神秘人, 原来是楚荀啊。
竹林的工坊位置偏僻、房子小、工具少,平日里很少有人来。明昭就是图这里人少,才会来这里待着。而除了她以外, 这工坊之中大概还有一个神秘同门光顾。这位同门总是在夜里出现,白天又消失, 专门挑着她不在的时候来,若不是她留意到凌乱的工具总会回到箱里、地上的垃圾总会不翼而飞,她也不会意识到原来除了她以外, 这工坊里还有第二个人。
那个人大概和她一样,不爱和其他人相处,于是专门挑着人少的地方待着。于是他们默契地互不打扰。
直到今天,明昭才知道,原来那个神秘同门并不是文心雕龙弟子,而是楚荀。
楚荀只是笑了一下,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挥去粘在衣服上的碎屑:“有些东西还没做完,就想着来解决一下。你呢?你已经好久没有来工坊了,怎么今天忽然想着过来?”
文心雕龙的弟子修炼分两部分,文心为魂,雕龙为形,明昭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锻炼雕工,她觉得自己对世间万物的了解还不够,于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观天地,养文心。没想到楚荀居然注意到了,他明明只是一个万器归心弟子。
明昭叹了口气,她想,可惜了,可惜他是万器归心,又不是文心雕龙的弟子。好像无论他的技艺如何高超,一旦走错了路,就注定走不到一个好的结果。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是文心雕龙弟子,说不定以他的雕工和技术,能早早获得方长老的认可。
“不知道去哪好,就来这里逛逛。”明昭在楚荀不远处坐下。
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模样,楚荀忍不住笑着摇头:“你在愁什么?”
“愁我的未来。”明昭以为,在道法上有所长进,灵智上得到了不少顿悟,她就不会有烦恼了,过去每一次她不知道要怎么做的时候,就去学习,读万卷书,努力开悟,试图在开悟中寻求解脱。但现在她却意识到,很多问题只要她不去解决,就会一直存在,她逃不脱。
“我想知道修仙到底为了什么,昆仑的修仙者修仙,都是为了成仙吗?大家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和钱财,只是为了成仙吗?神仙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长生吗?”
在明昭看来,有些修仙者修炼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法力,做一些呼风唤雨的事情,他们昆仑弟子外出历练的时候,最常做的就是用法术替百姓排忧解难。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能获得凡人的敬仰和爱戴。但如果修仙只为了法力,那当个修仙者就足够了,不一定要成仙。
为了权利地位名望吗?但是天香娘娘没有真正成仙,她也能做到那个程度。而且天香娘娘的陨落不正是证明了,权利地位名望都是虚无的东西吗?
有些人修仙是为了获得长生,凡人的一生太短暂,一辈子活不够,他们还想要多活几百年。但明昭不明白,他们用一百年时间在修炼,若再多给他们三百年时间,他们仍然花在修炼上,那一百年和三百年有什么区别呢?
有人修仙,是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弱小。他们想要帮助更多的人,将自己的能力扩散得更大。若是想要那个结果,明昭作为文心雕龙弟子也能实现,她能写书、能将她观万物的总结写下来,传给更多的凡人,她还能写更多开蒙的书,让更多人从文字里获得力量。
如果这世上没有必须要成仙以后才能做的事情,那她为什么还要成仙呢?
“正是因为人们没有办法成仙,也不知道成仙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他们才会想着成仙。得不到的东西,就会成为执念。”楚荀拿起刀,从竹片上批出一截细细的竹条。
“笃笃”声在工坊里回荡着。
“那楚师兄呢?你修仙也是因为执念吗?”
“算是吧。”
明昭有些惊愕,在她印象中,楚荀一直是个没有什么追求、脾气温和的老好人:“你居然也有执念吗?”
“我得不到的东西可太多了。”楚荀轻描淡写地说道。
明昭想起,楚荀在万器归心中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存在,如果不是她过去与沈苍玉相熟,她甚至不知道,原来万器归心还有这号人物。
万器归心的弟子总是尖锐的、锋芒毕露的,正如他们手中的武器一样,而楚荀总是活在他们的背影之中,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总有万器归心弟子劝说他,说刻刀无法成为武器,让他回头是岸,但楚荀却一直笑呵呵地说:“我不敢瞻望成仙,我拿不起刀,杀不了人,还是这刻刀适合我,这书上也没有说,拿刻刀的人没有办法成仙啊。”
楚荀的这句话透过仇声的嘴,传到了梁多是耳中,又传到了明昭耳中。
那时梁多是笑道:“谁说他不像你们万器归心弟子的,就凭他这不知悔改的脾气,就像极了你们万器归心的人。”
她们笑作一团,明昭也跟着笑了,心中反复琢磨着那句“书上也没说,拿刻刀的人就没有办法成仙”。
明昭想,如果有一天,她也能这样坚定地认定自己的道路,无论谁来说,都不该,那该多好。她其实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写更多的书传给世人看,福泽人间,凭着文字亘古长存。但这个时代不对,如今的昆仑太乱,大家已经没有心思钻研修炼,整天忧心忡忡。而如今鹿元也陷入了危险,但她却没有办法护住鹿元,她只有写书的本事,她要怎么救下鹿元、救下问苍生,她要怎么平定这场混乱,怎么让杀红眼的人们放下手里的刀?
这世道不平,她没有办法只做着写书的事情。
“如今昆仑乱成这副模样,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它恢复原样呢?”明昭解决不了的难题,就被她抛了出来,她也知道,其实她说出这话就是在为难楚荀,毕竟他比她更不关心昆仑的混乱,在心性上,他甚至像极了逍遥游那群人,一看到动乱来了,一下子跑得不见人影。
“混乱只是暂时的,就像烧水,柴总有烧尽的一天,沸水也总有恢复平静的一天,再等等吧,过段时间,它就会恢复原样了,”楚荀说着,又补了一句,“与其继续留在沸水之中,不如趁这个时间,去山外走走吧,正好躲过这场混乱,说不定也能获得新的感悟。”
楚荀乐观的展望让明昭心头的石头落了下来,她想,果然过去沈苍玉总说,狗师兄这人不一般,看来还真是这样。
“多谢你啊,狗师兄。”明昭起身,朝他行了个礼。
楚荀劈着竹条的动作顿了一下,忍不住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机会再听一次。”
“那楚师兄是喜欢这个称呼,还是不喜欢呢?”明昭清楚文字的意义,她知道这个外号带着调笑的意味,于是问出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
“起初的时候听见他们这样说,说实话,是有些生气的,”楚荀垂下头,嘴角还是下意识勾起,“但后来,我知道他们本意并不坏。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很复杂,但也不全是坏事,毕竟,这昆仑中可以有千百个楚师兄,但只有一个狗师兄,不是吗?”
听见他的话,明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今日多谢狗师兄开导,我受益良多,我还有别的事要做,那就不打扰狗师兄了,咱们有缘再会!”说着,她向外跑去,步履轻盈。
楚荀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竹林尽头。
他将劈开的竹条捡起,弯曲呈圈状,感受着竹条的韧度。
“将人劝走,是你良心上过不去,想着能少杀一个人便少杀一个人,对吧。”
房梁上,一道声音传来。
竹条“啪”一声弹开,从楚荀手指上划过,没有磨干净的毛刺扎入他的指腹中。他抬起头,只见一个身影正曲着腿坐在房梁上,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在房梁上听了多久。他居然全程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沈苍玉,你一个五邪竟敢出现在昆仑,不怕被人抓起来,抽骨去丹吗?”楚荀的声音沉了下来,盯着她说道。
“楚荀,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沈苍玉垂眼俯视着他:“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怎么样啊,百目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