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剿倭,剿来剿去,却始终剿除不尽。
一来,这帮倭寇彼此相熟,臭味相投,又在东瀛连绵不断的战乱中练出了一身迎敌作战的好本事。
而大虞的垦田兵终年和锄头打交道,说起来和农民区别不大,碰上这些倭寇,真如碰到了天兵,一触即溃。
二来,这帮倭寇也不是全然的只顾着四处作乱。
他们操起了走私的老本行,也把过去的关系网悄悄拾了起来。
只不过,这回他们是鸟枪换炮了。
官员豪绅们吃了回亏,又懂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一边庇护着倭寇替他们销赃,一边偷偷往钱袋子里搂钱,一边装模作样地追着几个残兵打,一边偶尔抓些小贼小盗,充作倭寇杀了示众,便算是对得起朝廷给的饷银了。
一行人且行且议,沿着官道一路向前,在日落之前赶到了米溪县。
足足一日的寒风吹下来,吹得穹空之上万里无云,只有一轮小而浑圆、泛着鸭蛋黄色泽的太阳沉沉坠在天边,将落未落。
米溪县街面冷清,萧索异常,百姓们对昨夜的恐怖经历心有余悸,更是闭门不出。
乐无涯一行人长驱直入,一路赶到米溪县校场。
人还未至,便听得一阵吵嚷声遥遥传来,似是有人正在厉声争执。
走得近了,乐无涯从争执声中听到了秦星钺的大嗓门,眉尾一挑。
守戍校场的卫兵同样探头探脑地试图瞧热闹,忽见有生面孔来到,忙打叠精神,呵斥道:“来者何人?!”
闻人约取出知府令牌时,乐无涯已拨快马速,一抖缰绳,直驱校场之中。
校场之上,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秦星钺孤身一人,对面立着个身高八尺、横眉立目的剽悍汉子。
此人长了一部乱七八糟的胡须,胡髭旁逸斜出,根根坚硬如毛刷,仿佛是野猪成了精。
乐无涯跨进校场时,正听到那野猪精冲秦星钺狂喷口水。
“您要把这屎盆子全往我一个人头上扣,不能够!”野猪精怒道,“您绕世界打听打听去,我表舅那可是凌总督手底下的——”
乐无涯驱马闯入校场,不看平根儿,只望着秦星钺,勒马发问:“这是凌总督手下的哪一员猛将啊?”
那平根儿顿时收了声,见秦星钺恭恭敬敬地向他抱拳行礼,又见乐无涯相貌出挑,心下隐隐猜到这是谁,却又不大敢确认。
——金尊玉贵的府台大人,跑到这穷乡僻壤作甚?
在他惊疑间,乐无涯纵身下马,笔直地呼出一口白气,摘下了手套,问秦星钺道:“猛将大人,就是那个逃跑的百总平根儿?”
“回大人,小的没逃……没逃哇。”
平百总露出一口黄牙,但因为紧张,笑得比哭还难看,“小的是想着……带着队伍,出了城去,迂回包抄……趁敌不备,杀他们一个回马枪……”
与他一起灰溜溜摸回城的士兵军户,把脑袋压得极低,装痴扮哑,企图蒙混过关。
“大人莫听他狡辩。”秦星钺摊开手来,掌心里攥着一团破裂的暗兜和雪白的棉絮,其中还有五根锃光瓦亮的金条,“这是小的从他身上搜出来的。携款外逃,临阵逃脱,不是逃兵又是什么?!酒馆里七八双眼睛都看到你一听敌寇来袭,就逃得影子也不见,难不成是这些人约定好了,一起来诬告你?”
平根儿拢着被秦星钺撕扯得松松垮垮的前襟,一脸的横肉微微抽搐着,红一阵白一阵。
昨夜,他美美喝了一顿大酒,正是醉眼朦胧地胡吹海侃时,忽闻倭寇侵入城中,他轰地冒出了一身大汗,醉意全无,肝胆尽裂,抓紧时间回了趟家,将自己前几天换出的五根金条揣在怀里,撒丫子逃向城外。
这是平根儿能带走的所有财产。
带不走的还有二十亩地。
不过倭寇即使大肆劫掠,也没法把他的地皮撬走。
反正倭寇过境后,他们只需要悄悄摸回来,报称守城士兵殊死抵抗,无奈敌人有五百余众,实难抗衡,就能蒙混过关。
没想到有人惦记着掐尖冒头,连大局都不顾了!
思及此,平根儿越来越不忿,只觉自己被人坑害了,大嘴一张,竟反口指责起张沣来:“大人容禀啊,那张沣有个相好在米溪,他色迷了心窍了!敌寇明明凶顽无比,他却不听军令,死活要留下来,就是为了护着他那个相好!”
张沣是个人高马大的小年轻,乍一立功,万分骄傲,正挺胸抬头地准备受赏,没想到突然被兜头扣了顶“不听军令”的大帽子,还是被当面扣上的,一时之间难以置信,目瞪口呆。
见张沣被自己镇住,大人也不吭声,平根儿越说越顺嘴,颠倒是非得越发起劲儿了:“大人,您细想啊,敌寇怎么死了这么点人,就要闹撤退了?定是这张沣私底下和敌寇串联,商量好了要演这么一出戏给您看,将来他加官晋爵,定然有好处要付给那些天杀的恶徒,不然他哪里能带着几十个人,就把两倍于他们的倭寇杀退了?”
听到这里,张沣终于回过神来了,气得目眦欲裂,攥紧了砂锅大的拳头。
这指控分明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他实在是口拙,气到极点,满脑子只剩下一句“捶死这个老王八蛋算了”。
不过,他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乐无涯一步上前,从秦星钺腰间抽出短刀,反手一挥——
寒光一掠,一线鲜血飙出。
平根儿那张呱呱作响的嘴巴,再也张不开了。
他双手捂着被割开的喉咙,企图止住血。
然而不过是无用功而已。
他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痛苦、恐惧又模糊的“妈哟”。
全场俱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