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可以旌表田秀才以彰孝道,再密令太医院研究“鬼摇头”。
如此一来,既可教化百姓,又能惠泽苍生。
但乐无涯抢先发难,一开口就弹劾了当地知府,连给项铮“留中不发”、佯装不知的机会都没有。
此外,虽说在皇上私下召见大臣时,史官需得退至屏风后十步开外,但乐无涯方才弹劾时,理直气壮、中气十足,难说史官是否已经听到。
……更何况,外面还蹲着个等待召唤的常遇兴。
那老家伙耳目灵敏,怕也是听去了五六成。
于是,项铮只得顺着乐无涯的意,问道:“寇淳做了什么?”
乐无涯立即呈上另一沓证言:“回禀陛下,臣初见此案,只觉证据确凿,本不欲深究。然而亲往彰德之后,臣见药王庙香火之盛,竟较往日暴涨十倍有余,香客摩肩接踵,捐灯,捐门槛、福田之人络绎不绝。近一月来,单是捐银超五百文者,便有五百一十二人,臣已录其名册,请皇上阅览。”
项铮的眉头突的跳了一下。
乐无涯佯作不觉,接着道:“臣见状略觉不安,与宋御史商议后,便去民间走访。此案争议颇多,不足道哉,但访查之中,微臣查得一事,实在心惊,不得不报与皇上。”
项铮:“讲。”
“臣查阅药王寺账本时,发现彰德知府衙门与药王寺有大笔银钱往来,香火钱三七分成;更奇的是,近五年来彰德所请七道旌表,有六份竟都是由药王寺住持举荐的。”
项铮的眉头越拧越紧。
“臣愈觉事态有异,便决意彻查药王庙账册,发现两本暗账。一本是药王庙方丈在当地的汇通银庄里开设的户头账册里,每月固定有‘捐官银二十两’的出帐,流向是寇淳私宅。第二本是在在药王庙庙祝妻子的妆奁匣中发现的,在那六份旌表批下后的一月之内,必会有一笔条目为‘付寇府君润笔银’的银子汇出,同样是流向寇淳私宅……”
乐无涯顿了一顿,语气中带了一些犹疑:“……臣在彰德府寻访时,曾听得一段童谣,‘药王庙,银子窖;知府搬,菩萨笑’……”
相比于乐无涯的云淡风轻、徐徐道来,项铮则是勃然大怒:“大胆!!”
乐无涯立即撩袍跪下,动作利索得要命。
他这一招釜底抽薪,端的是毒辣无比。
对皇上而言,旌表不过是朱笔一挥的小事。
他可以不在乎一个幼子的死,可以不在乎田秀才是真孝还是假顺,也可以不在乎民间会不会有人变本加厉地效仿田秀才的行径。
那点减免的赋税,对项铮而言,更如沧海一粟一般。
但他真的很在乎政·权稳定。
像三皈庙那样位于穷山僻壤的小寺,香火近乎于无,十几个大和尚轮流耕作,又不愿和官府扯上关系,自然能得个清静自守。
但凡是药王庙这等规模的大庙,住持早非方外之人,而是当地有头有脸、德高望重的人物,少不了要和当地官员同气连枝。
官员和住持一起瓜分老百姓的香火钱,并不罕见。
许多人去走住持的门路,请他出面,将孝子、贤人、义夫、节妇的事迹递送到州府衙门,向朝廷申领旌表,也不罕见。
不少老百姓知道官府和寺庙关系匪浅,编排几句童谣,更不罕见。
但这些“不罕见”,汇聚在一起,再配合上田秀才这个争议极大的导火·索,杀伤力就极大了。
乐无涯未添一字虚言,便成功戳炸了皇上的肺管子。
乐无涯其实不在乎什么旌表、什么牌坊。
因为他知道,那玩意儿是切切实实有用的。
当初,齐五湖还在地力贫瘠的锦元县挣扎苦熬时,乐无涯便建议过,让他多多挖掘本县的孝子节妇,立作典型,向朝廷申请旌表、牌坊,以求减免税赋,也能让这些人过得舒心适意些。
前提是,那得是真孝子、真节妇。
若是这种让这种跑到公开场合表演摔死孩子的恶徒得了便宜,乐无涯能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没人能让他吃苍蝇。
既然有人非要恶心他,他只能勉为其难,送孩子他爹给孩子陪葬去了。
再捎上一个知府作陪,不过是顺手的事儿。
乐无涯铿锵有力道:“田秀才之母病愈,本赖药石之力,却反诬是菩萨显灵;彰德知府寇淳,欺瞒朝廷,买卖旌表,假借圣恩敛财,更有甚者,夸大神灵之功,诱使百姓竞相捐钱献供,以致病者不求医,只知拜佛,徒耗钱财,贻误病情,实在是令人齿冷。”
他仰起脸来,正色道:“此风若长,恐效张角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猛猛叨人jpg
拉扯(一)
正如乐无涯所想,项铮现在活似被人喂了个死苍蝇,咽不下吐不出,膈应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
那寇淳,人如其名,蠢货一个!连尾巴都藏不住!
一个佥都御史大张旗鼓地闯到他的地界上,又是抄名单,又是查账册,在彰德上蹿下跳地折腾了小二十日,连涉及谋逆的案子都掀了出来,他却像个睁眼瞎子,连个屁都没放。
换其他的人,喊冤的折子早就快马加鞭地递到御前了。
——别不是压根儿没发现闻人约在查他吧?
说起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