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英叡恰在这时来找王肃议事,远远便听见堂内争执声。
他没想到能看见四平八稳的王肃动怒,忙堆起笑容,上前扯一扯乐无涯衣袖:“哎哟,这是怎么了?大暑天的,二位大人消消气……”
王肃气恼道:“与你无关,许佥宪且退下!”
许英叡:“……”得,算他多嘴。
他与乐无涯相交了这些时日,已知此人格外牙尖嘴利。
古板守旧如王肃,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束手乖乖退到一边。
王肃漠然道:“规矩就是规矩。当年乐逆屡赴宴席、长袖善舞,于席间收受贿赂,行蝇营狗苟之事,不也打着诗酒唱和的幌子?”
底下的乐逆本逆微微一笑:“大人这话可真叫人汗颜,吓死人了。只是下官愚钝,不知赴学生之宴,指点几句科场文章,盼他早日金榜题名为国效力,究竟是犯了圣人的规矩、朝廷的规矩,还是您王大人的规矩?”
王肃顿时语塞。
乐无涯见他面色难看,话语又转柔和:“大人,元家近况,下官也略知一二。元老将军刚卸了京畿防务不久,如今已由定远将军裴鸣岐接掌。圣上常训示,御史当耳聪目明,既要体察民情,也要洞悉朝局。下官此去,一为遵奉圣意,二为探听元家对迁转之事的看法。若有人胆敢妄议朝政,下官也好及时禀报,免得日后有人参劾咱们都察院‘闭目塞听’,您说是不是”
“遵奉圣意”四个字,可以说是稳准狠地切中了王肃要害。
“既是奉旨……”王肃僵硬地站起身来,“本官不便阻拦,你且去吧。”
说完,他拂袖离去,走得活像是一阵风。
许英叡望着王肃远去的背影,咋舌道:“明恪,你也忒大胆了。”
乐无涯顺手一个高帽就套了上去:“王大人清廉为公,处事公正,岂会因这等小事与下官计较?”
许英叡倒也反驳不得。
王肃做了一辈子的言官,确实从未因私怨弹劾过谁。
确切来说,只要是皇上不想动的人,他统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么一个四平八稳、明哲保身得过了分的人,岂会因为和下属吵了两句嘴,就设法参人一本?
乐无涯正是这么想的。
既然此人恪守规矩,只晓得奉命咬人,长了一身贱骨头,那平日里踩他两脚就踩了,顺脚的事儿。
许英叡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怀里待批的公文,这才想起正事,匆忙叮嘱道“宴请归宴请,可千万别逾了一两银子的例”,便撒腿追王肃去了。
乐无涯大吵一架,得胜而归,当晚便带着仲飘萍,奔赴鸿宾楼去也。
元子晋这段时日乖乖在家,沉心读书,大有进益,已将《武经七书》背了个滚瓜烂熟。
以前对他来说宛如天书的文字,在历经战阵洗礼后,他竟然品得出其中的三分真味了。
自觉已颇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文人气度,元子晋特意备下了几篇还算得意的策论,本想在乐无涯面前端出个沉稳持重的模样,好彰显彰显他元家的将门风范。
可一见到仲飘萍,他就眼眶一热,大叫一声,直扑了上去,一阵搂搂抱抱:“你怎么样?来京后一切可习惯吗?”
仲飘萍难得地对他笑了笑:“惯。”
“哪里就惯了?”元子晋拉着他直抱怨,“我都不习惯,你怎么能惯了?!”
仲飘萍从善如流地改口:“不惯。”
元子晋:“你以前没来过京城吧?我带你逛去!上京有好多好吃好玩的,比南亭那边热闹多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有些委屈:“我这次一回来,从前的那些朋友都不理我了……”
仲飘萍摸摸他的脑袋:“为何?”
“我跟他们讲战事、谈兵法、说民生疾苦,他们听了之后,都说,元小二,你如今已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了,还说怕耽误了我上进。哪有这样的道理……”
仲飘萍哄道:“他们也是为了你好呀。”
“我知道,可是,就是……”怏怏了一阵,元子晋迅速打点起了精神,“对了!上次闻人明恪调职匆忙,我跟着他回了京,还没来得及听你出海的故事呢。快说给我听!不对,我先说给你听!”
他举起腰间仲飘萍送他的手戟套:“这个特别好用,我杀了好多好多的倭寇!”
这两人久别重逢,倒把乐无涯晾在了一旁。
他也不在乎,一边喝着元子晋的拜师茶,一边翻看那几篇论边防要务的策论,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看到一半,他自然地站起身来:“我去更衣。”
那两人聊得火热,哪里顾得上他。
乐无涯踱出包间,回头望了一眼雕有富贵牡丹纹样的包间门,往后边净手去。
折返回来时,他刻意走得很慢。
确认廊上无人后,他动作麻利地推开了一门之隔的、门上雕着梅花纹样的包厢门,闪身入内。
阁内独身坐着、早已静候多时的乐珏霍然起身。
前日黄昏,元子晋正式给乐无涯下帖那日,一只削肩细腰、通体乌黑的大狗,从乐家敞开的后门溜了进去,径自趴在后花园的凉亭纳凉。
最先发现它的是个小丫鬟。
她吓了一跳,急急去报告了管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