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寻寻死也好。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没死透,权当是活动筋骨、醒神醒脑了。
总比真活成一株无情草木要好。
但乐无涯最擅应用变势。
但凡事情发生,无论好坏吉凶,都要于他有利便是了。
乐无涯怔愣片刻,冷笑一声:“小仲素来是个稳得住的,不知是谁给了他这样大的委屈受呢?”
周文昌眼观鼻、鼻观心,躬身道:“回宪台,此案事涉本衙衙役阿顺。卑职揣度,或是此獠见财起意,意欲杀人劫财,事败后便行此栽赃构陷之举。恳请宪台安心处置赈灾要务,此等微末小案,卑职定当详查,必给宪台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言下之意是这事和你没关系,这小案我去查,你赶快去办赈灾大事吧。
乐无涯仿佛没听到周文昌直接给阿顺定了个罪,微微笑道:“无妨。自从我入了丹绥县,耳中所闻皆是黎庶赞颂之声,眼中所见亦是井井有条。足见周县令治政有方,深孚民望。此番救灾重任,托付于明府,必能万无一失。”
周文昌将姿态摆得极低,慢条斯理地同他打起了太极:“佥宪如此信重,卑职愧不敢当。然则……若卑职当真德行深厚,行事无差,上苍何以降此灾殃,祸及卑职治下子民?此皆卑职之过!”
他说到这里,目露沉痛之色,声音微哽。
身后,简县丞、林师爷亦纷纷面露戚容,若非钦差在前,几乎便要出言宽慰他了。
但乐无涯不解风情,直言道:“周县令妄自菲薄了,以后还是少说这样的话为好。若是天灾皆因官员失德,你这德可缺大发了。”
眼见周文昌神色僵硬,乐无涯甜甜一笑:“再说了,皇上统领九州,是天下之主,周县令此言,岂不是在说皇上无德?”
乐无涯稳准狠的踩中了周文昌心中最忌讳的地方。
他失声道:“下官断无此意!”
“周县令稍安勿躁。”乐无涯道,“以后这等诛心之言,不说、少说,不就成了?”
在唬得周文昌面色煞白之余,他轻快地在状纸上按下指印,证明了自己两天来都不曾离开牛记旅馆后,迈步向牢外走去。
“有件事情,好叫宪台知晓。”周文昌尾随其后,回禀道,“小连山中,所有矿工尸身,均已发掘清理完毕……”
他面露凄色:“……人册对照,无一幸存。”
饶是早有准备,听到这个消息,乐无涯的眼中还是闪过了一点冷光。
待他回转身时,面上已是一片平静:“无一幸存?”
“是。”周文昌恭敬道,“宪台可亲往勘验。”
“出事那日,无人在山上值守吗?”
周文昌神色沉痛地颠倒黑白:“宪台容禀。事发前夕,小连山突发地动,卑职为保周全,已命所有矿工撤下山来,于村中暂憩,以防余震。岂料……”
相对于周文昌的悲怆,乐无涯静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哦。”
听他这副口吻,林师爷、简县丞面上不敢稍有异色,心中却腹诽不已:
几百条人命,他怎的淡漠如斯?
没想到乐无涯还有更淡漠的问题:“把守矿山的官兵呢,死了几个?”
周文昌顿了顿:“三个。”
牛三奇意外横死后,守山官兵们个个心慌不已。
周文昌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安抚人心、封山锁信、关押矿工、清点炸·药库存,一个个命令连珠炮似的发下去,这些官兵又不是没长脑子,都隐隐约约都猜到要发生什么了。
然而,抱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法不责众”的心思,大多数人都装聋作哑,上头怎么吩咐,他们怎么办事。
但这三人,就属于“少数”的那一拨,办事拖拖拉拉不说,还约定了要一起跑路,结果被同组官兵告发,三人都被捉了回来。
他们被五花大绑,放到炸·药的起爆点附近的一处窝棚里。
小连山第一次起爆,炸死的便是这三人。
现今,他们的残骸大概已经顺泥沙而下,不可寻得了吧。
乐无涯问:“可有名册?”
周文昌将早就准备好的矿工底册和守山官兵名册递去。
死去的人,姓名都被鲜红的朱笔框了起来。
乐无涯翻阅一番:“这三人的尸身可曾寻获?”
周文昌实话实说:“还不曾寻到。”
乐无涯:“泥石流发得这般急,矿工无一能够逃生,官兵倒是侥幸,大半脱险了?”
周文昌解释道:“官兵毕竟训练有素,夜半闻得水声隆隆,便起身鸣哨示警。众人因此惊醒,才得以逃生。”
乐无涯:“矿工是死猪吗,没一个逃生,只知死睡?”
“大人或不知矿上情形。”周文昌道,“矿工们素来是畏惧官兵的,如避猫之鼠,就算听到鸣哨,也不敢擅动,怕四处乱跑,要吃鞭子。官兵们一出门便见山有异动,来不及组织逃生,便自行奔去,才……”
说到此处,他摇头闭口不语,悲恸难抑。
见他这样,若乐无涯接着问“那官兵怎么才死了三个”这样的问题,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