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约抚过它的头顶,眼中的神色却难得地有些恍惚。
夜风穿过梧桐叶隙,沙沙声里似乎夹杂着无数呼唤:
明状元、明守约、明相照。
可他究竟是谁呢?
好在这个问题没有困扰他太久。
闻人约微微笑了:“是啊,我自然是明相照。”
不会是别人了,只会是守约而已。
吃饱了的二丫眼见天色已晚,正是适合出去做街溜子的时辰,便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心,算作告别,随即撒开爪子,沿着一处不显眼的院墙狗洞钻了出去。
闻人约站起身来,细心地清理起身上的狗毛来。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格外钦佩顾兄。
即便是心志坚定如他,顶着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身份过活,偶尔都会动摇几分,生出“我究竟是谁”的凄怆念头来。
可顾兄顶着自己的名字,上蹿下跳,毫不心虚。
看来,他还有的学呢。
……
在闻人约闷不吭声地干大事时,乐无涯在丹绥的工作渐入尾声。
几日下来,项知节都可以下地了,乐无涯也终于送了二百多名矿工入土为安,顺道给孙阿婆买了一头身强力壮脚程长的大驴子,能载着人一气儿走上几十里山路的那种。
乐无涯喜滋滋地牵着驴,独身一个跑去孙阿婆家里邀功。
初见是个过客,再见像个逃犯,这回再见,孙阿婆隐隐猜到这人是个官儿。
孙阿婆平等地讨厌世上的一切官儿。
但对着这么张笑得灿烂的面孔,孙阿婆一颗心硬是偏了:“你又来做啥?”
乐无涯拍拍那头驴:“答应您的,方圆百里最好的驴子!”
驴背上还有个填满了厚厚棉花的软鞍,孙阿婆这样瘦成了一道影子的人,骑在上头也不会硌骨头的。
孙阿婆瞧着这驴,一脸嫌弃:“要这弄啥?一把老骨头,又不出去走动。”
“那就多出去走动啊。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呢。”乐无涯拍拍那油光水滑的驴屁股,“要是不爱走动,您看这肥的,杀了吃肉,能吃好几天呢。”
驴:“……”
见那驴还挺有灵性,露出了委屈迷茫的神情,孙阿婆怜爱之心大起,立即指责乐无涯:“这么好的牲灵,你就光惦记着吃肉哩!”
乐无涯:“我惦记您那野菜糊糊面呢!”
他笑盈盈地弯下腰来,对瘦小的孙阿婆抱了抱拳:“能再给我做一碗吗?正好饿了!”
孙阿婆被哄得晕头转向,一边念叨着“乡下人的吃食有啥可惦记的”,一边高高兴兴地生火做饭了。
乐无涯并不闲着,把家里的水挑了,柴劈了,桌凳摆好,又趁孙阿婆不注意,偷偷把驴身上背着的褡裢里的两袋雪花面抱在怀里,贼头贼脑地藏在了孙阿婆卧房床边,才大摇大摆地在桌边坐下。
孙阿婆偶一回头,见他伸着腿坐在窄小的桌子边,乖巧地等饭吃。
这多像她曾经阖家幸福时的日子。
她转过身来,用肩膀擦掉了一滴眼泪。
该流的眼泪,这些年来都流尽了,多的也没有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面端上来,乐无涯道了声谢,埋头大吃。
几天里都在跟尸体打交道,又连着洗了好几天澡,才勉强搓洗去一身味道,他这几天吃下肚的东西比猫食多不了多少。
现下他是真的饿了。
见他吃得香甜,孙阿婆问他:“小连子山完逑了,再没法挖矿了,是这哈?”
乐无涯点点头。
孙阿婆沉默。
那是葬送了她全家的一座山。
当年,小连子山还未被挖绝的时候,矿上实在缺人手,就抓平民去挖新洞子。
没干过这行的人,一个不慎,就会把自己的命填进去。
那一条条矿洞子,是人命铺就的,其中就有她的丈夫和三个儿。
按理说,小连子山如今矿脉枯竭,又塌成了一座废墟,她该感到痛快才是。
但她满心里只剩下了迷茫。
她望向小连子山的方向——几十年的朝夕相对,哪怕在屋内,她都能知道小连子山的位置。
待乐无涯把一碗糊糊吃尽了,她才迟疑问道:“那丹绥人要怎么活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