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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交谈(1 / 2)

蒙丁走出房门后,克罗诺背对着石柱门廊,面对郁郁葱葱的草丛,阳光落在他身上,是那样的温柔缠绵,照耀得他越发瓷白,宛若天堂里自在的天使。

蒙丁出声打断这一美好的场景。“不介意带我去花园,看看您的画吧?”

克罗诺转过身。“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并肩走向花园,脚下是四四方方过于规矩的镶嵌石板路,草地绿叶繁茂,却因天气炎热,大多低垂着头。

到了花园,就能闻到馥郁的芳香,那些花坛形成圆形,拱卫中间的白色凉亭,凉亭里正摆放绘画用的架子和一张四方长腿椅。

顺着路穿过花坛,蒙丁环顾一周,只种植了几种花,薰衣草、茉莉、忍冬。是充满香气又娟秀的花。

正如克罗诺一样,总是一身洁白,含蓄而内敛,但是不会有人注意不到他,毕竟他的香气早就隔着很远,就将人勾动过来。

踏上凉亭台阶,正中的画架,绘着蓝天与一望无际的花海,天是层层叠叠加深的蓝,花是从粉白色渐渐浅淡下去,几乎要与花布底色融合。

蒙丁静静凝视着画布,久未出声,这样的画就像要与世界相容,而后消失似的。

“真美。”蒙丁真诚夸赞。“请您继续,我可不会打扰您。”

蒙丁坐在画架后面,正对着克罗诺的凉亭依栏,他很自在,将头和后背依在柱子旁,腿就懒散地平放在座位,一只腿弓着,双手搭在腹部。

克罗诺坐回画布前,拿起粘着颜料的画笔。他很享受安静独处的时光,不过即使有人,他也可以忍耐。

闷热的空气,似乎不会流动,没有清凉的风吹拂。随着时间流逝,来到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花园的树冠上,鸟儿都已经无力再发出鸣叫声。

只有一些虫子,躲在草丛阴凉的土壤里,发出几声干哑的嘶鸣。

克罗诺额头出了汗珠,几颗聚成一滴,流到他的眉弓,停在那迟迟不肯滴落。他画得出神,早已忘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甚至忘了时间,只有炎热提醒他不时舔着嘴唇。

蒙丁也就无聊地,将目光停在他的唇上,从他这里,这样斜倚着的姿势,能从侧面看见画布,他的眼神却总不自觉瞥到克罗诺身上。

他的唇形像是花瓣,饱满健康,被温度烘焙得红艳诱人,尤其是被舌头舐过后,像是露珠流淌过后的花瓣。

眉弓上的汗珠,终于随着克罗诺俯身滴下,啪嗒地掉在地板,迅速干涸消失。

他好像被无视了。蒙丁站起身,克罗诺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蒙丁又转动身体活动,伸起懒腰。依旧没有得到目光,他笑了下,从台阶走下,不一会儿拿着两杯放着冰块的水回来。

坐回去,他捧着杯子,大口喝着,喉咙滚动的声音,是那样的明显。

克罗诺抬起眼皮,完全被冰水里满满的冰块吸引。

蒙丁伏低身体,移开水杯与冰块换了位置。“您才注意到我吗?”

“抱歉。”克罗诺咳了一声,太久没喝水,喉咙有些哑了。他分神去想,蒙丁现在对他的家真是熟络。

蒙丁过去将水递给他,克罗诺接过,并没有因为干渴而大口喝水,矜持地仰起下颌,水流自觉地流入他的喉咙,喉结上下起伏。

莫名得,蒙丁想伸手抚摸,纤细的脖颈,此刻充满生命力,灵动、跳跃。顺着与锁骨连接处的凹陷,向下没入衣服看不见了。

克罗诺放下水杯,身上清凉起来,他继续作画,涂抹天空的云彩。

蒙丁没有回去,就站在他身旁,视线片刻都没有移向画布,只屡屡抬起水杯啜饮。

忽然,克罗诺停下动作,顿了顿才偏过头,金灿灿的头顶对着蒙丁。

“您……总是盯着我。”

蒙丁微笑:“我在看您的画。”

克罗诺抬起头,指甲抠着笔杆。

他的眼睛像是在说。「得了吧,你这无礼的骗子。」

蒙丁心底突然欢喜得很,他忍住笑,模仿帕帕尼专心做饭时的严肃模样。

“您画得真好呢!”

“我在画什么?”克罗诺问。

“画呀。”视线不舍那对金瞳,笑盈盈地回望。

“您真是……”克罗诺无奈,他的鼻子皱起,脸颊通红,这是被热的。

“请坐回去吧,我快要画完了,麻烦您再等一等。”

蒙丁顺从地坐回去,杯子里融化的冰水被他一饮而尽。他依旧是那副姿势,手指夹住杯沿摇晃,杯子反射的光常常晃到克罗诺的眼睛。

只要他一分神,就会看见蒙丁明亮的眼珠,津津有味地看着他。

原谅他用这么恶心的形容,他简直像在看一道美味佳肴。

克罗诺再次停下画笔,忍耐地叹息。“您总是盯着我看。”

蒙丁停下晃动杯子,没办法,这里只有两个人,这可不能责怪他。

“我让您害羞了吗?”蒙丁想起帕帕尼的话,淑女是不会讨厌一位绅士的。

蒙丁露出灿烂的笑容。

克罗诺拇指紧紧顶着笔杆,他简直要回想起,幼时他去的人家中,正养着一只花猫,它就是这样洋洋得意地推倒桌面的杯子,然后乖巧坐下,仰着脸看你。

克罗诺将画笔放平,用画架上挂着的碎布擦拭笔头的染料,而后放进松节油里漂洗;再放到一小盒干净的水里,用小块的皂角揉搓清洗,直至彻底干净,放回到颜料盒中。

“我们回去吧。”这里等到晚一些,他再过去收拾,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您不画了吗?”蒙丁追问。“您画得可好着呢,不比那些名画家差。”

克罗诺俯身。“感谢您的赞美,如果您真的愿意多看看我的画就好了。”

克罗诺走下台阶,蒙丁捧着他的水杯,乖巧地跟在身后,温声说:“您是在向我抱怨吗?”

他眯起眼睛,黑黝黝的光闪烁,笑得像头餍足的野兽。

“与您交谈时,您总是那样的疏离,现在我要荣幸与您熟络起来。”

克罗诺握住手腕,指腹抵住跳动的血管。他的确与蒙丁熟悉起来,这大概是这些年里,排除病患,与他交流最多的人。

克罗诺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想与任何人结交,尤其是蒙丁。

这不是因为有着什么偏见,事实上,他认为蒙丁笑容温和,周身流动着一股神秘莫测又惹人喜爱的气息。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含情脉脉。头发茂密乖顺,鼻梁挺直坚毅,浅色的唇下那颗黑痣,以及眼下的那颗,简直是点睛之笔,使整张脸庞富有朝气、生气。

他拥有一张理应生长在阳光下的脸。一张不会被任何人厌恶的脸,但是……,对于克罗诺而言,若要他仔细想一想,他认为蒙丁生活在黑暗里。

那双黑色眼睛,偶尔透出的光,犹如深渊一般,让人灵魂陷入泥沼之中。

克罗诺善于观察,这可能源自他多疑敏感的性格。蒙丁很喜欢反问,温和、轻巧、悄无声息又不至于厌烦的逼迫。

“您在想什么?”蒙丁问。

克罗诺停下脚步,转过头,眼睛似乎在笑。“想您。”

“我在想您。”

他用更加温和,温柔地笑说道:“蒙丁先生是个温柔又善良的人,甚至愿意来为我这忙碌又无趣的人做饭。”

“您呀,交谈时,总是体贴关切地询问,让人不自觉就放松下来,我时常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慷慨。”

克罗诺轻松地分开双腿,抬起手臂,手掌摊开,这是难得出现在他身上,不那么受拘束的姿态。

他又笑了下,看着蒙丁掩藏在茫然下木然的脸。继续向屋子走去。

蒙丁停在身后,独自站立许久,身体里叮当作响,像是一阵苦闷的乐曲。又像一杯被推倒的苦酒。

帕帕尼,是不会拒绝他的,是过于纵容他的,同样,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却从来也无法看清他。

大概是在帕帕尼眼中,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合理被允许的。假如……假如有人不允许,帕帕尼已经在前往送他去天堂的路上。

他是一个需要被守护的惹人怜爱,脆弱的孩子。他知道帕帕尼是这么想着的。

但是在刚才一瞬,克罗诺看清这具肉体下的本质。

水杯脱手而出,轻飘飘地甩进花坛里,撞在围砌的石砖,迸溅成大小不一的碎片,每一片都折射出蒙丁漆黑冰冷的眼珠。

他在这段无人的路上,发出低哑的闷笑,他捂住嘴唇,笑得眼尾发红。

克罗诺医生果然充满了探寻的乐趣。

蒙丁追到屋里去时,闻到一阵苦涩咖啡的香味,克罗诺正拿着两杯咖啡放到茶几上面。

见蒙丁进来,他把其中一杯推到茶几边缘。

“这么热的天,您还要喝咖啡吗?”

克罗诺提起已经加过方糖的茶杯,啜饮一口。“这有助于在炎热的天气里提神。”

蒙丁过来,拿起咖啡吹了吹,学着克罗诺优雅地小口喝着。

“味道怎么样?”克罗诺问,“如果您觉得苦涩的话,可以再加几块方糖,我只给您加了一块。”

“味道刚刚好。”蒙丁回答。

克罗诺仰起头,借喝咖啡挡住自己垂下的眼睛,那杯咖啡里他加了更多的咖啡粉,一块方糖也没有放。

“您现在饿吗?我去将食材拿出解冻,我想快到您吃晚饭的时间了。”

“好的,谢谢您。”

蒙丁走向厨房,克罗诺盯着对面见底的咖啡杯,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很快,蒙丁返回。告诉克罗诺食材需要半个小时解冻,他马上就可以吃到美味的菜肴。

在那之前,他当然要坐下与克罗诺闲聊。

蒙丁环视四周,这里摆设与他之前来时一样,花瓶里插着的还是百合花。

“您好像很喜欢百合花?”手臂撑住沙发,蒙丁用放松而好奇的姿势坐着。

克罗诺看向花瓶里,清香新鲜的百合花,若无其事地说。“它很纯洁美好。”

“我记得您说过不信神。”

“我是不信的。”克罗诺手臂放在沙发扶手,撑住额头,手指轻轻搔着鬓角。“但是,一朵花被赋予有关宗教的意义,总不是它的错。”

“您说的话很有道理。我真的不得不夸赞您是一位有内涵而又优雅风趣的人。”

克罗诺抬起眼睛,又迅速垂下,近乎呢喃地说:“您的说法真有趣,我还是的时机,弗洛姆带着阿契恩小心地绕过人群,来到他关注的那两个人消失的地方。

尽管铁门前有守卫,他还是做了一番尝试,但被警惕严肃地驱逐了。

弗洛姆只能带着阿契恩离开,趁着守卫没来之前,那些贵族还聚拢在一起没有离开时,他带着阿契恩去了二楼。

到达二楼时,过道围栏系着一排红色的丝带,沿着丝带走到尽头,庆幸的是这里没有人看守。弗洛姆在尽头门扉处,推开那扇沉重的实木双开门,在门后面看见相对的两排红椅。

左右各五排,棕色的木头与红丝绒的垫子和靠背。而在椅子前方几个台阶上面,是早早摆放好的灶台,显然是要厨师在上面比试,而贵族坐在舒服柔软的椅子上,等待评判。

那些厨师没有等在这里,也没有人看守,作为可以评定出亲自为女皇做饭的美食节,怎么会不受到塔利亚城的重视?

弗洛姆与阿契恩关上门,轻声下了楼梯,就站在楼梯旁,缩着身体打量。

“警长,有几位贵族不见了。”阿契恩依次为弗洛姆小声介绍。“卡布施洛克勒斯伯爵,本克得弗罗劳斯子爵,拉索尔斯g子爵。”

顿了一下,阿契恩又说:“警长,你记得乘坐车赶来阿那亚礼堂之前吗?在外街区有一些外来的贵族,他们显然是来参加美食节的,可是却没有出现在舞会上。二楼也没有他们的踪影。”

是的,弗洛姆松了松腰部的衣服,扭转腰部,让被衣服束缚的僵硬的脊背舒展开来。

他陷入脑海中混乱的思绪,一步一步清理,直到整理出一条他认为最合理最接近真相的线索。

美食节很重要,这是显而易见的。塔利亚城因为美食而被赐下这个名字,没有人能拒绝面见女皇的机会。

以往,美食节会热火朝天地在二楼举行,但因弗洛姆无法前来参加,所以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现在看来,美食节会举行,但是二楼不是真正的美食节,那些消失的贵族去参加的,才是真正的美食节。

弗洛姆想到那两个人消失的那扇门,他现在是以贵族的身份前去,竟然也被阻拦在外面。是有特定身份的人才可以进入,还是知道里面是真正美食节的人才可以进入?

需要什么凭证?

弗洛姆脸颊上因为他的愁苦表情,也挤出几条细纹。都消失了,出现在舞会上的这个人可疑的家伙都消失,连带着几位贵族。现在,他们已经没有留在舞会上的必要了。

一会内街区的守卫抵达,处理尸体,以及询问的时候,可能会审查身份。他们需要尽快离开。

“回去吧,阿契恩。”弗洛姆相信,他已经距离开膛手很近了。

克罗诺进入小门后,穿过蜿蜒曲折的几条弯路,路段平整起来,却依旧狭窄。到了前头,有人身披斗篷,戴着严实的面具走来。

“您来了,请跟我来。”斗篷人带着克罗诺继续向里走,路虽然平整,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点点向下,仿佛已经深入地下。

视角开阔了,通道不再狭窄,在中间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有一段圆形的拱洞。拱洞外是另一条通道,通往的尽头与克罗诺去的地方不同。他不怎么关心那条路,但今日竟然听见那处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稍一偏头,就看见一道黑影飘过去。他定神再看,与黑影对上目光,皆是一愣。

他怎么在这里?

只是一瞬间的擦肩而过,两人分别一左一右地拐弯继续走下去。

道路尽头是一扇涂了黑漆的木门,克罗诺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走进门内,斗篷人守在门外。

木门关闭后,屋内只有墙壁上烛台散发朦胧的光,其余一片黑暗。

烛台下方站着一位同样身着斗篷的男人。

“您终于来了。”男人向克罗诺行礼。

克罗诺举起手杖,捏转扶手打开,将里面一个有着灰白色液体的瓷瓶递给男人。

“女皇还好吗?”克罗诺问。

男人将瓷瓶小心地放入怀中。“托您的关怀,女皇身体安康,大公爵。”

“不必这么称呼我。”将手杖恢复,克罗诺看着灰暗下的手背。“秘药还是少食用一些好。”

男人犹豫地说:“您知道的,女皇已经离不开秘药了。”

克罗诺整个人隐于暗处,想了想他问:“外面那条路的尽头,美食节到底在准备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参与!被特别禁止参加,而且蒙丁为什么会出现在暗场!

“您还是别问了。”男人拉低兜帽。“您只需要定期为女皇制作秘药,其他的事是与您无关的。”

“您该回去了。”

与此同时,左侧路的尽头是一扇漆红木门,推开进入后,里面空间既不逼仄也不空旷。大约留有十余人能坐下的空位,他们正坐在椅子上,彼此间并不交谈。台阶上方灶台上堆积的冰块里摆放提前放好的食材。

蒙丁穿过人群中央,洗手,握刀。熟练地将那些内脏切割,处理,烹制。

室内顿时弥漫起浓郁的肉香,以及搭配的香料味道。那些人陶醉地呼吸,身体前倾,眼睛僵直地盯着灶台上慢慢熟透的肉块。

帕帕尼躲在黑暗里,没人注意他,他一一扫过那些贵族的反应,耷拉眼皮,昏昏欲睡似的靠在墙角。

这样的画面看多了,帕帕尼反而觉得有趣起来。再美味的食物也不值得所有人趋之若鹜,更何况食材是……同类。

不过,若是高高在上的王喜爱,那这就是一种流行,一种时尚,一种只有尊贵的体面人,才能享受的美味。

是身份的象征!

达因和塞希此时在阿那亚礼堂外面,目送弗洛姆两人离开,他们要确保没人打扰暗场。

挂满灯的树旁,塞希裙摆印着斑驳的光,脸颊被照亮,以至于眼底也温暖起来。

“他们也快出来了,达因我们回去吧。”

达因抱着肩膀,用鞋子轻轻踩住塞希的影子玩耍。“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赶来一群人,特意品尝他做的东西。”

达因歪着脑袋,疑惑地询问。“小甜心,人肉有那么好吃吗?”

“达因。”塞希仰起头,冰冷的脸更加严肃。“我们是正常人,不是那群疯子。我们不吃人!”

她对达因教育太少了。杀人是工作,她早已习以为常的工作。可是吃人,那是只有疯子才会做的事。

“好吧,我就是问一问。”达因无辜地耸耸肩。“小甜心,你知道的,我对那些东西才不感兴趣,我只对你有兴趣。”

他屈膝平视塞希。“或者你可以怜悯我,让我品尝一下吗?”

达因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一只讨食的可怜流浪猫,就那样仰着小脑袋楚楚可怜地注视着你。然而下一刻却凶残地向食物扑来,他盯上了塞希红润的嘴唇,并立即啃咬过去。

理所当然被塞希快速扇了一巴掌,力度很大。清脆的啪的一声,把达因的脑袋扇偏过去。

她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达因的衣领,把他的脸一点点正过来。“达因,你该叫我母亲!”

舌头撑起脸颊,皮肤微微刺痛,达因笑得露出后槽牙。“我是你捡回来的孩子。”

他用手指勾住束腰上的带子。“俄狄浦斯可是杀父娶母的。”

“我呢?我只是想得到你,母亲!”

叫出这个称呼的瞬间,达因的脸庞迅速红润,他兴奋地喘息着,而后双膝跪在地上,双臂环绕塞希的腰,将脸庞贴在她柔软的胸脯,用耳朵脸颊蹭着。

“母亲。”他又呼喊一声,唇齿间仿佛吐出热气,那对绿色的眼珠,在发丝中袒露出炙热的野心。

“难道,你不能属于我吗?”

“难道,我不能成为你的男人吗?”

他用舌头舔舐干燥的嘴唇,声音拉长,显得幽怨。“求你了,哪怕只有一天,就让你属于我吧。”

塞希小声地叹了口气,她实在不适合养育孩子,这比杀人麻烦多了。

她双手捧住达因的脸。“达因,乖一点。”

达因把脸更贴紧塞希的身体,要哭出来似的说:“求求你了,母亲,母亲!”塞希很少会拒绝他的要求。事实上,除了这件事,塞希从没有拒绝过他。

塞希皱着眉,脸上很快显露出为难的神色。她抚摸达因脸上的红色掌印,长久地沉默下去。

她的小达因,正跪在她的脚边乞求她,用这双宝石一般的眼睛,可怜地哀求。她该怎么办呢?

达因敏锐地察觉出塞希动摇了,抬起一条腿,单膝跪地撑起身体。“求你了,小甜心,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塞希动作粗鲁地捂住达因的嘴唇,声音因快速说话而有些不稳。“我不会让你死去,我惹人怜爱的小达因。”

你是我的孩子,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现在你惹人怜爱的小达因,只想请你答应这个小小的卑微请求。”

达因站起身,托住塞希的腰,将她托举到怀里,双脚离开地面,裙摆像花瓣一样绽放。

而今,对调过来,他俯视着塞希,眼神希冀。达因把头埋进塞希的肩窝,在她耳边一遍遍小声重复。

“求你了,求你了……”

塞希抬起手臂,拍了拍达因后背。指腹微微用力按压,向上移动掐住达因肩膀。她吸了一口气,将眼睛闭上。

“回去吧。”

离开房间,另有通道可以从后方离开阿那亚礼堂。顺着礼堂后面一小片观景林木,穿过去就可以抵达僻静的街道,沿着路段拐个弯,走到中心街区,从岔路离开,可以返回三街区。

克罗诺是按照这个路线走的,不过,很快身后轻巧而密集的脚步声,使他停下来。

克罗诺已经快要进入松散的林木中,四周天空像是被一只碗罩住,黑压压的,只有从阿那亚礼堂投射过来隐约的光。

这点光很难照亮附近景象,在簌簌的树叶摩擦声,大片黑色剪影里,他的身体融入黑暗中,只有下半张脸暴露一些颜色。

“蒙丁先生,舞会已经结束了。”

“是的,我知道。您中途不是跑了吗?”手杖插进松软的泥土里,下陷艰涩。蒙丁单手摘下面具,这下整张白净的脸,倒是在黑暗中分外显然了。

像是飘来的鬼脸,克罗诺是这么想的。

“舞会上发生了那种事,我想要快些回家,是可以理解的。”克罗诺解释,他看不清蒙丁的眼睛,以至于面对的这张脸,也如面具一样死板呆滞。

“您是医生,又如此仁慈,我以为您会留在那里帮忙呢?”食指和拇指夹住下巴,蒙丁翘起他的鼻子,瞧着克罗诺闪躲的神情,嘴唇压下的不悦。

“我也是贵族,蒙丁先生,您该回去了。”

蒙丁摇头。“我送您回去。”

克罗诺想也不想便要拒绝,蒙丁抬手止住他的话。

“舞会上,被克罗诺医生吸引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您难道要舍弃自身的安危吗?”蒙丁歪了下头,用凄苦的表情皱起五官,手掌轻轻拍打胸口。“我竟然让克罗诺医生如此讨厌?”

蒙丁偏过头,眼睛滑到眼尾,眼白与皮肤融合,一对眼珠,黑黝黝的像是脸庞上的两个孔洞。

他叹气:“你还忘了我的礼物。”

克罗诺登时又恢复了难堪的境地,踌躇地努动嘴唇,原地站了半天,把扶手揉搓得油亮。

长久后,也低叹了一声。“麻烦您了。”左右不过是从一只猫嘴里,到了另一只猫嘴里。

蒙丁走到克罗诺身旁,贴心地与他隔着一段距离。

“您没什么想问的吗?”他突然说。

克罗诺抬了下眉眼。“我不对任何事产生好奇,从不试图了解每件事情后的本质…抑或真相。”

“如您所见,我一直向您坦诚,我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人。”

“我是不这么认为的。”蒙丁提着手杖,犹如身侧悬着一把宝剑,他的身影遮蔽了克罗诺的身体,朦胧的云后月光下,他们的影子拉长扩散,最后混到一起去了。

“您就像一朵不愿盛开的花一样,独自欣赏自己的芬芳。若是有人注意到了您。”蒙丁顿住,声音带上意味不明的笑意。“不论是想饲养这朵花,还是想摘下独享,您似乎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但今天,您的话比以往长了不少,我深感荣幸。”

克罗诺挑起眉毛,努起嘴唇,似乎想做个什么表情,却又归于平顺。

“真难以置信,您竟然在仅有的几次会晤中,还有时间来分析我。”克罗诺抬起头,逼迫自己直视蒙丁的眼睛。

“您不仅是位厨师,看来也很适合当一位侦探。”

蒙丁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捧着扁平的肚子。揩了揩眼角。“听起来像是您在向我抱怨。”

“蒙丁先生,三天前的傍晚在做什么?”克罗诺突兀地问。

蒙丁脚步未停,将手背到腰后,严肃而端庄地行走着。“这可让人想不起来了。”他一副沉思的模样,苦恼地说:“我想,应该是在为美食节准备食材。”

“是吗?”克罗诺又问:“您准备了什么食材?”

蒙丁回答:“牛肉,还有一些蔬菜。”

克罗诺回望他,转回头不再说话。

迎面吹来的风,十分凉爽,掠过枝丫树叶,带来些许树木苦涩的气味。

蒙丁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光,只与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头顶是漆黑的夜幕,脚下是柔软的土壤,身旁窸窸窣窣的树叶,以及像是押赴刑场一般的克罗诺。

他突然握拳挡在唇前笑了起来。

真安静啊!

没有盘旋在脑海里的黑雾,没有深埋心底的阴霾。与帕帕尼一同行走完全不同的感觉,原来是这个样子。

见克罗诺投来疑惑的目光。蒙丁眨动眼睫。“让我来问您一个问题吧。”

“克罗诺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下面。”

克罗诺回答很从容。“我难道需要什么理由,不能出现在下面吗?”

蒙丁发出一声轻微的咂嘴声。“您变得有攻击性了,还是与我这个友人相处更自在了呢?”

克罗诺不回话。

蒙丁的确是在好奇克罗诺为什么会出现在暗场,没有出现在美食节宴会,而是去往了另一条他不清楚的道路。

在走出这片树林的路程里,克罗诺都没有再开口,蒙丁自然也了解是得不到回答的。

他回转头,树林里有什么铁制的东西在反射月光。蒙丁松解袖口的扣子,而后无知无觉一般转过脸,身后的微光消失。

“克罗诺医生打算什么时候补上我的礼物?”

克罗诺睁大眼睛,被吓到似的,用手掌挡住脸庞,假装瘙痒挠着额头。

“下次…等你来的时候。我一定会补上的,请原谅我的失礼。”

“我怎么会责怪您?我从未收过礼物,因此十分好奇收到礼物是种什么样的感触。”他用天真懵懂的眼神看向克罗诺。

让他片刻失神,有一瞬间本能地愧疚起来。但他很快整理好情绪,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克罗诺的确有些了解蒙丁了,他是一个善于悄无声息用无辜表情,逼迫他人的家伙。

就像向猎物注射毒液的蜘蛛一样,让人在梦境中甜美的悄然而逝。

“我会分外珍重地为您准备礼物。”克罗诺向蒙丁保证。

“我相信克罗诺医生。”蒙丁说:“您总不会让友人失望两次。”

友人两个字,听得克罗诺头疼。于是直到抵达家门口之前,克罗诺索性紧闭嘴巴,目光一路搜寻周围景色,不给蒙丁再开口的机会。

蒙丁当然不会自讨没趣。

到了克罗诺家铁门前,蒙丁向他道别。“祝您好梦”。铁门缓缓打开,他又说:“近日您在家中,要小心一些。我很快就会来找您。”

克罗诺装作铁门关合的声音过大使他什么都听不见,向蒙丁轻点下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房内。

“真无情。”蒙丁留在原地,看着大厅的灯亮起,又四下望了望周围阴暗处。希望那只讨厌的老鼠,不会在他离开的这几日来打搅克罗诺。

他转身原路返回,在三街区的街口,看见帕帕尼站在路灯下,打着哈欠等着他。

“您又没有被留下?”帕帕尼摇晃着脑袋感慨。

“我可是要赶往皇城呢,帕帕尼,我可不能劳累。”蒙丁说。

“得了吧!”帕帕尼打趣地说:“我看您像是被赶出来了。”

“我可怜的老板,在克罗诺医生面前,真是一点魅力也没有。”他失落地更加轻快地摇起脑袋。

“等你不再是一位老光棍的时候,我想再来嘲讽我,会更有依据。”蒙丁做出有力反击。

这显然让帕帕尼无力招架,粗犷的脸庞上,眼睛眯成一条缝。

“您对我这老人家可真残忍。”他转移了话题。“您要走上几天,我是一定要跟着您的。克罗诺医生怎么办?”

“那只鬣狗可是死死坠在他的身后。”

“我不知道。”蒙丁摇头,笑了下。“祝克罗诺医生好运。”

“您坦诚得过于冷血了。”帕帕尼抱着手臂。“有时候真想知道您在意一样东西,会是什么模样,那一定会是非常有意思的画面。”

“可现在看来,您仅是对克罗诺医生有些兴趣,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若是在夫人和小姐们的圈子里,您可以说是一位失败的情人。”

等了一会,帕帕尼继续说:“我以为…您喜欢克罗诺医生呢?”我正想着如何为您收拾干净,送到老板的小床上去。

“帕帕尼,什么是喜欢?”蒙丁抬起头,路灯投下的光束中,有几只飞蛾奋力扑向灯罩,撞得咚咚响。

帕帕尼挠了挠脸颊,又翘了翘厚重的上嘴唇。“守护与牺牲。”瞧吧,他就知道他没有把过去的老一套忘掉,这就和他手掌上的茧一样,死死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

以至于洗脑似的刻进脑海。

“您觉得呢?”

蒙丁陷入长久的沉默,许久后给予回复。“我不知道。”

爱是仁慈者手中的明灯,只会灼痛他这在黑暗中躲藏的怪物。

他没有爱,正如他这麻木的舌头,从生之出,就没有味觉一样。

令人遗憾的是,失去味觉,依旧可以在长年累月中,被规训地熟练掌握做饭的技巧。

可是没有爱,需要怎样的模板去规训,才能明白它是什么样的色彩、面貌、温度。

需要在这具流淌着那个人肮脏血液的身体上,留下多少鞭笞的痕迹,才能懂得喜欢这两个轻飘飘碾压在唇齿间的字眼。

一片乌云飘过来,彻底挡住朦胧的月光。

天还灰蒙蒙,弗洛姆就从床上翻身起来,赤着脚在屋内走来走去。转身到桌前坐下,拿起钢笔开合笔盖,他又起身,拨开窗帘向外查看。

他显然是有些焦躁,眉毛一直挤压在一起,眼角时不时抽搐一下,揉搓掌心让手掌发红,无意识地拨弄手指。

自从离开阿那亚礼堂。回家后,弗洛姆半梦半醒睡得很不安稳。这都要怪他心底不停涌现出来的一个念头,一个危险的念头。

那扇将他阻隔在外的门后,他赌上作为警长所有的敏锐度,发誓门后面,有他寻找的真相。

开膛手不停杀人剖腹的真相!

所以此刻的弗洛姆同时面对危险与诱惑。那几个消失的塔利亚城贵族,只要找到其中一位问一问,一切就不言而喻了。

弗洛姆清楚这个念头有多么危险。开膛手事件会危害多久,根本不重要,因为是威胁不到贵族的。

一旦他绑架了贵族,事后暴露,会被送上火刑架处死。

但是…他一定要处决开膛手,弗洛姆无法忍受外街区的人们,一个个被杀死。这样的恐怖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而且,如今塔利亚城又不幸地吸引来邪教的人。

弗洛姆阖上眼睛,做出了决定。心里顿时轻松了,身体舒展,四肢瘫软在椅背。

眼珠撑起眼皮,骨碌碌转动。在那之前,他需要保证阿契恩的安全,去恳求一位仁慈的人。请他稍加照顾阿契恩,他知道克罗诺医生不会拒绝,希望他的卑鄙能得到宽恕。

与阿契恩共进早餐之后,他安抚阿契恩留在家中。便赶着清晨不燥热的日光,驱车驶向三街区。

路上弗洛姆不觉有什么,抵达克罗诺家门前时,却踌躇不前,留下不少踩踏的痕迹,才按响门铃。此次,克罗诺来得晚了些,着装得体,面容看上去很是严肃,没有微笑,眉心甚至挤出一些褶皱来。

见到弗洛姆,褶皱才褪下。亲切地打开门,欢迎弗洛姆。

“克罗诺医生。”弗洛姆郑重地说,他特意戴着一顶宽檐的墨绿色帽子,单手脱下帽子向克罗诺行礼。

肃穆的低哑声音。“恳请您,恳求您,答应我一个使您不为难的要求。”

克罗诺惊讶地站定,虚托起弗洛姆的手臂。“请说说看。”

“您是知道阿契恩这个孩子的,他是一个好孩子,听话、聪敏、有一些怯懦。”弗洛姆脸上洋溢着喜爱的笑容,眼睛睁得大大的,褐色的眼睛在温驯的早晨闪闪发光。

“我在做危险的事。”弗洛姆低头,拳头把帽子攥紧。“这是我的责任,这是我的追求!”

“可是…我不能连累那个无辜的孩子。他才二十二岁!甚至没离开塔利亚城,去别的城市看看。”弗洛姆继续说:“您一定要知道,我是多么担忧这个孩子,我是希望他能远离任何危险的,只要您能帮帮我!”

克罗诺将手搭在铁门栏杆边缘,指腹无意识摩擦边缘棱角。剐蹭出一条条红痕,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很快抽离出思绪。

“我怎样才能帮到您?您知道的弗洛姆警长,我只不过是一位医生,告诉我您的要求吧。”

“感谢您的仁慈。”弗洛姆将手放在胸口,再次行礼,双手抓住外套下摆,把衣服绷平。

“若是日后某一天,您得到有关我的不幸消息,请您…请您一定要送阿契恩离开塔利亚城,随便到哪个乡下去吧,去过安稳日子。”

“不要让他寻找我的踪迹,就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家伙吧。”

“您这么说,阿契恩会伤心。”克罗诺问了句。“您是追查到什么了吗?”

弗洛姆一怔,松开外套,背过手搓着手掌。

犹豫了一会才说:“是的,我得到了一点小小的线索,但以克罗诺医生的身份而言。请原谅,您不要向我打听任何事。”

克罗诺就不再询问下去,而且点了点头。“我会帮助您,请放心,若是真有那不幸的一天,我会确保阿契恩的安全。”

“谢谢您!”弗洛姆喋喋地反复感谢,他早就做好了孤独寻求真相的准备。唯一思虑的就是那个被他捡回来,逐渐长成青年的孩子。

只有保下阿契恩的安全。火刑架,哈!我想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总不会比我这个无法保证居民安全的警长更可怕。

弗洛姆与克罗诺道别,克罗诺目送他离开,直到车的尾气散去。

克罗诺抱住肩膀,用力掐紧,感觉不到疼似的,目光空洞地陷入沉思。

他敬佩弗洛姆警长的勇气,有着孤注一掷舍弃一切的勇气。

阿契恩也是幸福的,无知无觉地被弗洛姆警长庇护着。

但是,他从出生起,就注定无法背弃家族的荣耀!无论那是不是他愿意做的事。

驶离三街区后,弗洛姆没有去警局。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外街区转悠起来,他在思索如何谨慎地接近一位不显眼的贵族,并尽量在不让他知悉自己是谁的情况下,将他拘束,质问。

这可以说是非常困难,幸好他有麦吉罗,去问一问吧。确定哪位安稳待在家中,或是在无人陪伴的地方。

同时,弗洛姆还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安抚阿契恩,让他乖乖待在家中。

在绕了几圈后,驱车停在警局。弗洛姆钻进小巷子,谨慎地去找麦吉罗了。

得到一顿臭骂后,口是心非的老友,还是答应了帮他调查。弗洛姆还拜托麦吉罗帮忙调查另一件事,舞会当晚,纠缠克罗诺医生的男人是谁?以及挡在他身前的壮硕男人。

他不能将克罗诺医生,拖入危险的境地,所以弗洛姆没有出言询问。

麦吉罗行动很快,第二天一早信件就出现在信箱里,用了他和麦吉罗才明白的密语。

信上,麦吉罗向他推荐了拉索尔斯g子爵。他不算富裕,住在四街区后排的小栋房子里,幸而还是个僻静地方。

麦吉罗详细地向弗洛姆介绍这个人。他曾经是有钱的,可他爱凑热闹,又没本事,总是想要挑起别人目光,为此做了大量的蠢事,把家产挥霍得差不多了。

后来,凭借一张讨巧学舌的嘴,搭上一位有名气又阔绰的贵族。倒不同了,整个人一下安静下来,再不在他人面前丢人现眼,也很少出门抖威风。只是时不时与那位贵族离开塔利亚城。

此时,拉索尔斯g子爵安分地待在家中。一栋周边种植梧桐,有一个小院子的黄色房子。家里没有仆人,与克罗诺一样,仆人只在规定的日期上门打扫。

自从他落魄后,找上门来的人也少了。弗洛姆有很安全的时间与他对话。

翻箱倒柜找出较为破旧的衣服,携带一块挖出两个洞的布料当做面巾。弗洛姆就这样粗糙地带着这些东西前往内街区附近,在无人打搅的角落里更换好衣物,原本的衣服藏进草丛。

特意把头发弄得乱蓬蓬,挡住精明的眼睛,刮去的胡须根部发青,显得他憔悴又落寞。一直低着头,弯着腰,默默走进内街区,专门寻着小路,借着林荫遮挡,顺利到了四街区。

尽管从事多年警司工作,此刻弗洛姆也不免紧张,手掌濡湿,沾黏地贴在裤腿,不时还要停下脚步,向四周观望一圈。

等停在黄房子附近时,他胸腔内的心脏,已经跳动得让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弗洛姆藏到树后,墙边的蔷薇大片大片地盛开着,一簇簇的叶子蓬松翠绿,一些都要长到他的脚站立的位置,恰好形成一处隐蔽的角落。

他向黄房子二楼窗户看去,有些反光,眯眼张望了一会儿,大概屋内是没有人的。

在一楼客厅吗?他不是熟练的小偷,探测屋主的动态太过为难弗洛姆。他用面巾挡住脸,利落地贴着墙走到房屋后面,翻过低矮的围栏,贴在墙垣试图听到一些声音,可是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找到厨房窗户位置,向下用力按压窗户,将扣紧的螺丝震松。这声音并不响亮,尤其在前屋院子树上的云雀叫声,与草地里蚂蚱的吵闹声中,便更不明显了。

窗户被轻轻抬起,弗洛姆手臂撑住窗台,一脚点地,翻身几乎无声地进入厨房。他又贴在墙边,听着客厅的声音,不敢贸然探出头,只能轻声拿起一把叉子,小心反射客厅的场景。

万幸!拉索尔斯子爵正靠在楼梯拐角处,斜对面四方小窗户旁的椅子里,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

弗洛姆屈伸有些僵硬麻木的手指,他弯下腰,踏出厨房后,一连在地毯上滚动起来,停在中央的布艺长沙发后面。

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趴在地毯上面,等待心跳平复。这需要将子爵悄然打晕,转移到屋内密闭的地方去,比如储物间。

弗洛姆快速眨动眼睛,蓬乱的发在眼前翘着,深深吸一口气屏住。他立刻不再犹豫,翻身奔了出去,在拉索尔斯缓慢抬起头,转过头,沉迷的眼神一点点转换为疑惑和惊恐时。

弗洛姆伸出宽大的手掌,掐住拉索尔斯的后脖颈,向上一提,另一只手用力重击,子爵便如他所愿一般晕过去了。

托住拉索尔斯瘫软的身躯,弗洛姆仿佛也被这股无力传染,脊背一阵阵的酸麻。双手也使不出力气,就那么托了一会儿,他才用刚找回来一般的手臂,挟起拉索尔斯的身体,眼睛向四周搜查。楼梯下方悬空的地方,有一扇不惹眼的小门,木制的挂着一把没上锁的门锁。

他把子爵拖到小门旁,斜放倒锁抽出,挂在锁扣上,拉开门向里望去。并不大的空间,堆放一些木箱,靠墙的木架上,摆放许多落满灰尘的物件。弗洛姆不分心查勘那些东西,将子爵拖进去,门没有关上,他需要聆听外面的声音,避免有人来找子爵,或者进到屋里,把他堵在屋内。

弗洛姆脱下拉索尔斯外套,蒙在他头上,用袖子系紧。反剪子爵双手,压住他身体弯折下去,用力掐住人中,拉索尔斯呓语着醒来。

身体猛地一震,哆哆嗦嗦战栗着,连话都说不清了。“…谁?…不…您要什么?…别伤害我。”

蒙着的衣服下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很快带上抽泣声。

弗洛姆压低声音,让嗓子听上去嘶哑难听。“子爵,我无心害你,告诉我一些你知道的事吧!”

“我知道的事?”他惊讶地扭转过头,尽管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呀!行行好吧,我哪里知道什么?我连钱都没有几个子呢!”

“听我说。”弗洛姆急声询问。“你参加了美食节,对吧!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美食节。”

拉索尔斯不说话了,颤抖也止住了,长久沉默,也许是愣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似的,挺起上半身,支吾着说:“您在说什么,什么呢!那天真是糟透了,舞会上死了人,美食节没有办下去。”

“子爵,请诚实一些,我不愿伤害您。”弗洛姆手上用力,疼得拉索尔斯哎呦哎呦地叫喊。

“我知道您去了哪里,我看着您呢。”弗洛姆诈他。“你进去了那里,真正的美食节,告诉我吧。您去里面做了什么?”

拉索尔斯晃了晃自己没多少肉的身体,外套里脸庞有汗水流淌到下颌,被布料吸收。

他怎么被人注意到了,他不能说,不能叫别人知道去。

他吸着气,牙齿磕磕绊绊撞击。“你这糊涂的人,怎么敢来问这件事!天啊,你左右都是在要我的命。”

弗洛姆向外瞧了两眼,不比子爵好多少,额头也浮现汗珠。“说吧,谁又会知道这些事呢?没人知道您说了什么,我也不会再打扰您。就让我们都忘了,可是您若不说,现在一定是好不了了。”弗洛姆试图把自己代入穷凶极恶的绑匪,言语却没有威慑力。

好在拉索尔斯是个胆小的,立刻颤抖起来,哀叫着求饶,又哭起来。“您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呢?再侥幸去想,我也只不过是晚死几日。”

“糟透了,您知道吗?我得到过贵人的耳提面命,是万万不敢向别人透露半句的,谁敢说呢?我一定会死的。”他喋喋不休地哭着,打起嗝来。

“那是大贵族的事,是皇城的事,天啊!天!”子爵像只聒噪的乌鸦一般呱呱叫起来,胳膊挣扎,想要忽闪着从储物间飞出去似的。

皇城…。弗洛姆手松了些,又下意识用力攥紧,上嘴唇抽搐抬起,复而抿成沉默的缝隙。从鼻洞里呼出沉闷的气息。

他的脑海里,瞬息之间便掠过大量繁杂的思绪,一时让弗洛姆额角刺痛。他来不及多想,心口的跳动在提醒他,算了吧。算了吧。

弗洛姆靠向拉索尔斯,声音不再稳妥。“说吧,说出来。”不停眨动眼睛,眼睑红了,血丝蔓延向瞳孔。他眼前闪过一具具尸体,失去内脏,犹如餐盘中的食物,被摆放成各种样子。

“说!”他语气凶狠,更像是在为自己鼓劲。他猜到了一些,麦吉罗不愿告诉他,专门有人为开膛手处理现场,一定是有一位大人物在背后,会是谁呢?应该是哪一位,他稍加能斗一斗的贵族?

“你这可怕的求死的魔鬼。”恐惧让子爵愤怒,他边咒骂边说:“你为什么要找死,还要连累我这可怜的人。”

“哦,我好不容易才得到那位贵人的赏识。”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美食节…在下面,宴会…我们在品尝…女…”

话就说到这,也许是本能,即使四周依旧无声,只有拉索尔斯因恐惧而哆嗦抽噎的呼吸声。弗洛姆却突然向一旁的箱子扑去,推倒箱子躲到后面。

几乎同一时间,一只手从敞开的门缝里探入,握着一把手枪,向弗洛姆原本蹲着的位置开了一枪。而后露出半张脸,戴着面具,唯有绿色的眼睛,被弗洛姆记住。

他快速解下怀里的手枪,然而还是晚了。失手后,枪口下降,对上了拉索尔斯,在他本能的尖叫声中,一枪打中他的脑袋。从外套后面溅出点血雨,子爵后仰身体,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抬起手枪摇晃,向弗洛姆打招呼,脸庞抽回,这次能听见奔跑声。

弗洛姆举着枪,到拉索尔斯身旁抬起衣服,看了眼便别过头去。眼睛沉痛地眯拢起来,站起身,身体向前冲去,脚步却顿住了。弗洛姆弓下身,用袖子擦拭地板上残留的脚印,一路出去储物间,干脆把外套脱下来,踩踏移动到厨房,把厨房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后。

弗洛姆立刻从窗户翻出去,循着原路离开了。再想去追踪凶手已经来不及了,枪声一定会惊动附近的人。死去的是贵族,有专门的守卫来调查,凶手是替开膛手处理现场的人。

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进入内街区?在哪里被注意到的?

弗洛姆游走在树荫下,沿着墙边,钻进后巷子里。他也许在舞会上,被他们注意到之后,毒杀失败,便被盯上了。

他们下定决心要杀他了,只不过他走进了内街区,不!这样的话,外街区他去找麦吉罗之前杀掉他,不是更稳妥吗?

是因为他找上了拉索尔斯子爵,接近真相,所以要被处决。这么想来,参加舞会就已经代表他不肯放弃追查,所以毒杀,如今枪杀。

雄壮的身躯奔跑,风在耳畔吹拂,猎猎作响。胸口滚烫,气管也逐渐火辣辣地热起来。

弗洛姆跑回原本存放衣服的位置,更换好衣物,扯下面巾。脱下的衣服也一起带走,小跑着,尽量不显出慌张地出了内街区。来到车子停留的位置,驱车喷着大股的尾气,在车子因速度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终于停在家门前。

在拉索尔斯子爵家中,只来了一个人,还有一个呢!

阿契恩,我的阿契恩。

臂膀里夹着脱下的衣服,姿势僵硬地推开门,奔进屋中,弗洛姆小声呼喊了几句,之后一声就比一声大了。

他不敢去敲阿契恩的房门。

“警长?”屋内传来阿契恩疑惑声,他穿着松垮的晨衣,原谅他被勒令在家后便过于放松。正在床边喝着咖啡看书。

拉开门,他看见脸庞涨红的弗洛姆,脖颈处有青筋浮动,随着他的呼吸,整个人像是落水窒息刚刚被捞出来一样。

“您这是怎么了?”阿契恩连忙扶住弗洛姆的手臂,发现他的身体硬得厉害。臂弯里还夹着褪色的旧衣服。

头发也没有打理,黏在额头,耳朵边,一些汗珠此刻流到胡乱散开的粗眉毛上,静止不动了。褐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眼下肌肉时不时抽搐一下。

这…简直像是在外被揍了一顿。

阿契恩担忧地追问:“警长你去了哪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瞳孔不安地缩紧,他是个敏感多疑的性格,眼眶是能立即就红起来的。

脸上长着女孩才有的娇俏可爱的雀斑,眉毛颜色偏淡,他是个瘦弱不起眼的青年,总是低着头,现在仰起脑袋露出完整的脸。

“我没事。”弗洛姆重复说。缓缓吐着气,身体开始放松。“我走后有谁来找过我吗?”

阿契恩摇头。

弗洛姆走向壁炉,将旧衣服丢进去,寻来火苗点燃。

阿契恩默默看着,忍不住问:“您去了哪里?”

弗洛姆没有回头。“去见了朋友,真是的,你简直不能想他有多么唠叨,若不是要回来和阿契恩吃午饭,他还不要放我走呢。”

阿契恩看着弗洛姆宽厚的背影,他站在壁炉前,火焰在他脚边吱吱地响着。他用炉钩拨弄已经彻底燃烧的衣服,从左面拨到右面,再将它们折叠,像是在逗弄火焰。

其实,只是不肯转过身,面对他的眼睛。

阿契恩露出一点倔强的表情,把嘴唇咬住,用力地咬出牙印,手指扣着指甲边缘。

“您骗我,警长,你是不是去做危险的事了?”

弗洛姆把炉钩挂在壁炉旁,慢悠悠地转过身,让圆圆的牙齿面对阿契恩。“我回来得晚了。下次让你也见见我的老友。”

“你生我的气了。”弗洛姆走到阿契恩身前,用手掌抚摸他的脑袋,把那本就乱糟糟又蓬松卷曲的头发,揉得更乱。

阿契恩低下头,弗洛姆看得见他鼻梁下,拱成桥的嘴巴。

“我不会骗你,好孩子,阿契恩,我们去吃饭吧。”他去拍阿契恩的肩膀。“下午不去警局,就在家里。”

在弗洛姆回家的又一天。

踏着铅色带着潮气,氤氲一层层雾气,仿佛流动着的破晓黎明前的天空。一辆架着三匹马的马车,携带泥泞与一路疾驰的疲惫,驶进塔利亚城。棕色的马匹打着响鼻,停在了三街区。

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云雀不在树梢发出鸣叫;草丛里喜爱摩擦翅膀的虫子也少了,只有那些挂满水珠的叶片,闪耀如绿色水晶一样的光彩;那些水汽顺着脉络流下,钻进泥土中,这清晨便一个劲地散发泥土气,湿润的总想让人打上几个喷嚏。

当阳光终于照亮云层,把一切装点成可爱的橙黄色;不张扬的日光,也就落进了窗户内,在地板上滑出一段距离。不过也有例外,克罗诺医生的卧室窗户,清晨是永远也照不进去的。

橙黄色的云消失,天空呈现泛着白的淡蓝色,像是颜料没有调匀。

卧室厚重的黑压压的窗帘被拉开一半,他醒了。克罗诺穿着晨衣,五官舒展,平静而又安宁。

床铺被整理平整,他走出去锁上门。便下到一楼去洗漱,自美食节上有贵族中毒而亡,虽然对外声称误吃了使其过敏的食物。

可是克罗诺是能分辨出两者的不同。他得了大把空闲时间,几日来除了弗洛姆警长来过一次后,再也无人打扰。

本来在美食节后,排了满满一排日期的预约也通通取消了。

克罗诺在镜子前打理头发,发尾有些长了,垂到肩膀。额头碎发也与眼睫打架,他用发蜡把头发拢到后脑,扎起来,洗净手,冲泡一杯咖啡,就走到客厅窗户前,沉默地喝着咖啡。

人若是一直安静,不被任何人、事打扰,那可算是大好事。

只要有了一点点波澜,就再也难以平静下去。

他的思绪一直被拉回到舞会那晚,他早早地被蒙丁缠住,甚至没有精力察觉舞会多出来的人。

除了蒙丁,还有其他人。那个被拦下的侍从,是之前奇怪的病人吗?

蒙丁为什么会出现在暗场?

弗洛姆警长找到他,是感觉到了危险。他也被奇怪的上盯上了。

这之间有什么相连的关系吗?

谁是…那个给女皇呈上美食的人?说来,他从未见过。只是在小时候听过第一位被女皇册封的皇家御厨,塔利亚城的名字,就是因为他而被赐下的。

但是克罗诺记得,那位皇家御厨,很快就消失不见。被另一位厨师顶替。

他揉捏鼻梁,发觉思绪飘远,转过身,茶杯放在茶几。进到书房,想找来一本书看一看,分散纷杂的心神。

克罗诺翻出一本关于冒险家的书,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一直持续到眼睛干涩,他想去花园望一望风时,克罗诺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仿佛有人点着脚,夹着手臂,沉下脑袋和腰,慢慢在地毯上挪动。

一瞬间,克罗诺的心脏便被不知名的恐惧攫取。身上突然冷得僵硬,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论自己是否听错,撑起身到门口关上木门,把门锁上。

嘭的一声重响。

这是门关上发出的声音,与此同时,那阵轻微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但克罗诺感觉到,就在门外不远处,有什么在观察他的这扇门,似乎在懊恼自己怎么被发现了。

脑海闪过几个猜想,他不认为是蒙丁。莫名觉得那个家伙不会无聊地来吓他,一定会是假装彬彬有礼地一声一声按着门铃。

那么,只会是那个长着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的病人。

侧耳聆听,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胸膛里的心脏倒是吵闹。克罗诺后退几步,他看看高大的书柜,又看向盖着蕾丝花布的长方形书桌,用力推过桌子将门顶住。

他想起来,蒙丁和弗洛姆警长都曾提醒过他,需要小心。

他怎么会被奇怪的病人盯上。

真糟糕,克罗诺想着。书房在一楼,从窗户离开吧,然后从花园石子路离开,只要到三街区侍从那里就安全了。

克罗诺迟疑地迈动脚步,面对危机机警迅速处理的能力他是不具备的。只是尽可能为自己找到安全的地方,手已经抬起,距离玻璃近在咫尺。一张脸突兀地闪现在窗后,涂抹惨白的铅粉,脸颊红润润的。

他弯曲手指,敲击玻璃。像情人间撒娇似的抱怨。“真是的,克罗诺医生,您怎么能将病人拒之门外?”

克罗诺一时被震慑地僵住,后退几步,后腰撞在书桌边缘,疼痛让他稍稍回神。

“抱歉。”手掌握住桌子边缘,克罗诺呼吸急促。“今天不接待病患。”他想把书桌移开,可是心里衡量过后,他发现挪动桌子,开门跑出去的过程中,那个人早就可以破窗闯进来。

于是,他回忆刚才书里过的情节,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为什么纠缠我?”他问。

“说得真难听。”桃三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双臂叠加平放在窗台。“您太引人注目了,我没有时间像您形容我们伟大的教会,神的真言。”

移动手臂,伸入怀中,掏出一把短刃,插进窗户的缝隙。

“和我走吧,神子。”桃三眼睛越发明亮,瞪得圆圆的,几乎看不见眼白。

忽地,克罗诺转过身,调动全身的力气,将书桌掀翻,桌面的书籍和钢笔掉落地面,钢笔弹跳崩飞。

在倒塌声中,克罗诺用颤抖脱力的手打开门锁,跑了出去。

桃三动作停住,露出痴迷快慰地笑。“您怎么把我抛下了呢?”拔出匕首,哼着歌。桃三轻快地跳跃着,向房门赶去,犹如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

说出这样奇怪莫名的话,只能是邪教的人。去检查那具画满诡异符号的尸体时,被他注意到的吗?

神子…,真是疯了。

他与任何神圣的字眼都无关。身为…家族的后裔,这是早已注定好的。

克罗诺踏入客厅时,脚步略微停留,他看向二楼房间。犹疑一瞬还是向门口冲去,桃三总是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挡住了玄关,向克罗诺招手。“别闹了。”他用诱哄的语气。“和我走吧,我不想弄疼您,真理等待着你我去见证呢!”

桃三脸颊因激动,更加红艳,眼珠完全露出,诡异恐怖。

克罗诺轻轻摇头:“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神子。”向后退去,他继续说:“世界没有真理,文明是流动的,不存在任何永恒不变的唯一答案。”

桃三咧开的嘴唇合上,脸色灰暗下去,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皮。“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原谅您,您此时还不知道我们的教义,但很快您会与我一起追寻世界最终的真相。”

张开双臂,仰起脑袋,桃三仿佛虚拟地搂抱住一个人。他将脑袋靠在“那个人”的肩膀。

“那将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贫穷和疾病的世界。神已经把钥匙,也就是神子你丢入这个世界,来吧,和我一起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克罗诺依旧向后退去,他不敢加大动作,以便激怒桃三。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尽殴打而死。清醒一些吧!人类不需要神。”克罗诺安抚他,余光瞥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桃三还是被激怒了,大步走进屋内,他想不明白,神子怎么会不认可他的话。一定是因为还没有受过洗礼,没有觉醒。

“那么需要谁?那些无能的贵族?还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桃三声音沙哑地大笑。“您真该去旧街区看看,那些穷人,贫民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桃三撩起发丝,露出额头,一些汗水冲刷铅粉,让他的面孔变得斑驳。手中匕首随意摇摆。

“我们伟大的女皇陛下,早就不再关心贫民的死活了。她…已经疯了。”桃三喃喃自语:“你们这些贵族谁又在乎每座城池的旧街区里人们的死活。他们对于你们而言,不过是美好繁华的世界里,流窜在下水道里的老鼠。”

“神子,与我们开启新时代吧!一个贵族,富商,贫民都能活下去的世界。”

克罗诺嘴唇颤抖,露出一个惨然地笑。金瞳明亮而温柔,让桃三痴迷地跌进去。

然而话语,却总是刺破桃三的妄想。

“女皇的决策不会有错。也没有那样的世界存在。”克罗诺说:“即使有一天,贵族消失了,人人看似平等,也会有新的等级用来区分。”

他沉声平静地说:“一切都不会改变!”

“够了!”桃三大叫。“我可不想听您说这些令我心痛的话。您只需要当我的神子就好了,我会扶持您走向新世界。”

桃三向克罗诺伸出手。“和我走!不然,我会弄痛您的。”

他步步紧逼,反手持刀。一个新的世界已经呈现在眼前,呼吸因此急促。桃三向克罗诺扑了过去。

也就在这一刻,克罗诺扭转腰身,扯过身后沙发背上铺着的沙发布,盖住头和上身,双臂挡在身前,不顾一切向窗户冲撞过去。

身上有撞击到物体的碰触与震荡感。没有疼痛,仿佛从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下一刻就响在耳边了。他跳出窗户,玻璃碎片哗啦啦地掉在地面,声音不停传进耳朵里,克罗诺抬起脚向前奔跑。

风迎着他拥抱而来,这时才感觉到手臂,裸露的手背、手指上细细密密的刺痛。有血珠渗了出来,像一颗颗播撒的种子,坠到草丛里去了。

克罗诺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桃三看着一地的玻璃碎片,它们在阳光下折射出斑驳的光点。像是一条由朝阳铺成的路,桃三走过去,踩着碎片迈出屋内,他弯腰穿过残存的窗户玻璃,向克罗诺大喊。

“您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桃三玩腻了抓捕游戏,他们的神子太不听话,“大门被我弄坏卡住了,您出不去的。”他挥舞双臂,追在克罗诺身后。

克罗诺还穿着晨衣,宽松的衣摆垂到脚踝,像是蓬松的伞盖,这让他奔跑起来轻盈、方便。

可惜,克罗诺并不擅长运动,很快喘起粗气。穿过门廊,一排排柱子从余光消失,眼前的大门的确被弄坏了,门锁的地方,有铁丝缠绕住栏杆,一根粗壮的木头插过。

还能向哪里跑去呢?也许可以从围绕花园的围栏翻出去。

但是,桃三已经在他身后了,抓住飞扬的晨衣,稍加使力。克罗诺就向后倒去,桃三又改为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提起来,与他的手一起举到半空。整个人转过来躲藏在桃三身躯下,而手中匕首已经举到与眉齐,仿佛下一刻就会刺下。

“您该和我走了。”桃三屈起握着匕首的食指,想要擦去从被玻璃划破的袖子里,露出的皮肤伤口蜿蜒下来的血迹。

梭的一声。

一块石头投掷过来,打中桃三的手腕,疼痛让他放开克罗诺,甩着手腕抬起头。

铁门边的围墙上,蹲着一个戴着纯黑色面具的男人,他全身都是黑色的,正用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膝盖。

他旁边墙外伸出一只手,撑住墙体翻身直接跳进院中,擦了擦手上灰尘说:“瞧瞧您,非要拖一拖才肯来,差一点您的美人就救不到了。”

“是你!”桃三烦躁地揉搓额头。这样强壮的身形很难找出相似的,是那天舞会上挡住他的那个人。

“你们是什么人?”桃三用脚尖反复碾压石板,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阻碍。“先是那个讨厌的警长,如今又来了你们,天啊,我的神子真是受人爱戴!”

将匕首靠近脸颊,刀身反射出阴郁的眼睛,嘴角不停颤抖,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愤怒到底让他的脸庞扭曲,眼白猩红充血。

他向帕帕尼走过去。

帕帕尼向他招手:“走吧,小子。去旁边去,你要打搅他的好事了。”

桃三视线在他们二人间移动,他明白不解决掉帕帕尼,是带不走神子的。于是他谨慎地向帕帕尼走去,一起绕过那一排翠绿的矮树丛。

蒙丁忽略一旁向帕帕尼冲过去,而后打起来的两人。

跳下高墙,向克罗诺走去,把胸前口袋里的方巾抽出,递给克罗诺。“不包扎一下吗?你受伤了。”

克罗诺没有接,而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具下无辜的双眼眨动。“您在说什么?”他换上尊敬谦卑的语气。

克罗诺不在意蒙丁为什么不想暴露自己真实身份,他转过身,看向矮树丛后的打斗。

手指还有血液顺着一滴滴砸在石板。“你赶来得真及时,就在我家附近吗?”

蒙丁敲击面具,发出咚咚的声音,唤来克罗诺的视线。他却抬起手,勾起克罗诺手指,用方巾吸收伤口流下的血液。

“我想是命运的指引。”蒙丁微笑。“我一回来,就知道您遇到麻烦了。”

他偏过头。“瞧瞧,惹到了一个疯子,他要带您去哪?”

克罗诺忍耐着没有抽回手。“不知道。他说我是神子,要带我去找寻真理呢!”

克罗诺嘴角上扬,蒙丁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受控制地有些愉悦,脸颊潮红像是玫瑰花瓣。

“您可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和他走的。”蒙丁用拇指和食指环绕住克罗诺骨感的手腕,其余三指搭在袖口布料。“您相信真理这种东西吗?”

他靠近克罗诺的脸,好奇他的眼珠为何在颤抖,像是极力压制着某一种情绪。

“没有唯一的答案,也就没有不变的真理。”克罗诺给出回答。

蒙丁满意地点点头。“我赞同您的意见,真理还不如能让我饱腹的东西。”

他收回方巾,单手简单折叠,放回口袋里,用空闲的手指触碰克罗诺手背上的伤口,沾上些许血液,看着看着就入了神。

“你的血,似乎与别人的没什么不同。”蒙丁喃喃自语。

也许是克罗诺身上的香味,也许就是血液本身的味道。蒙丁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像是蜂蜜掺杂了浓香的花瓣汁液,让他做出吞咽的动作。

他又对上那双金灿灿的眼珠,浅色的眼睛在门廊阴影遮蔽下,印不出他的身形。

视线移动,双臂灯笼袖撕裂处吸收了克罗诺的血液,蔓延出斑驳的红斑,也许是跑动的过程让身体热起来,他的脖颈处是淡粉色的。

垂下眼睛,被握住的手背,也泛着粉色,经脉十分明显,像是青紫色的根系。

又像一块诱人的点缀着樱桃的奶油蛋糕。

克罗诺想拿回自己的手腕,却挣脱不开蒙丁有力的手掌。他身形虽然细长,但是力气一点也不小。

“您这样不肯放手,太失礼了!”克罗诺尽可能地使语气威严。

父亲说过:美食就是还原食材本身的味道,任何香料都是微不足道的装点,它真正的味道,是充满生命力的血肉。

那是温暖,热烈,生命随着脉搏流动,最后能填满任何一个人的胃囊。是绽放在味蕾上,最极致的美味。

帕帕尼告诉他,肉是厚重、浓郁的味道。冒着香喷喷的肉汁,可以让胃部温暖起来。

蔬菜是清凉的口感,让人想到夏日树荫下的舒适与惬意。

水果则是甜甜的散发不娇气的香味,温温柔柔的在口腔里化成汁水流淌。

可惜,他一样也无法品尝。事实上,他接受麻木死去的舌头。因为,父亲教导他做出的那些食物,没有一样能提起他的兴趣。

那些东西,在他的记忆里,总是伴随着一个男孩的沉默。

现在,有什么改变了。一份诱人的甜点,被摆放在眼前。不是曾死在他眼前的猫咪,而是更加鲜活、灵动。拥有温暖而闪耀的金色,同时还吸引着其他人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矜持,谦卑,美好而彬彬有礼的连绅士在他面前也要自惭形秽。却有一间上锁藏着秘密的房间,就像他也有着一间会吞噬回忆的屋子。

这个完全与他不同的男人,似乎又有什么是相同的。

他的血液散发香甜的气息,他的外表是金色的太阳,与白色的奶油,还要加上些许果酱,也许…可以尝一尝他的味道。

他不合时宜地饿了。

蒙丁用拇指跷起面具,按住嘴唇,舌尖舔舐早已凉掉的血液。没有什么味道,也许是里面的生命已经流逝掉了。

但是,舌尖有微微的麻意。

“抱歉。”蒙丁解释:“我只是在疑惑,您为什么能吸引到这么多奇怪的人。”

“也包括你吗?”克罗诺带上些抱怨的语气。

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自说自话地称他为神子,就要强迫他,带他走。

当然,还有借着请他品尝新菜品的名义,却三言两语画为友人的家伙。难道他以为一张面具就可以挡住他总是带着困倦的声音吗!

“是的。”蒙丁并没有否认。

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在黑暗中的模样。

在蒙丁眼里,世界一直是黑暗的,而他就是那头隐藏在迷雾中的怪物!是的,他知道自己是怪物。

现在,怪物好奇他面前这“只”全身透着阳光般暖洋洋的味道的男人,如果被柔软的舌头裹挟,是否会有更丰富的味道,流淌着溢出。

他一开一合,带着倔强弧度的嘴唇,诱人极了。

蒙丁的确没有吃早饭,甚至昨夜晚饭也没有动过。

他把面具向上抬了抬,只露出嘴唇和下巴,而后伸手握住克罗诺的脖颈,掌心清晰地压住喉结。将他拽向自己,侧过脑袋,嘴唇与他的嘴唇触碰。

别误会,这可不是在接吻。

蒙丁咬住下嘴唇软软的一瓣肉,用虎牙夹住唇肉,轻轻一扯,血液便凝聚着汩汩流出。一颗颗串联着滚到蒙丁舌头上,他用舌头舔了舔。

温暖又柔和,他近在咫尺的鼻息与血液融合,像是大雪后照在上面的阳光,又像是雪落在松针上。

他好像品尝到一些冰冷的气味,有些苦涩,蒙丁无法形容。它很快就流进了喉咙里,所过之处通通燃烧起来,一直灼烧到胃部,他便不再感到饥饿了。

下一刻,这味道变换成触觉。他的脸被触碰了,虽然基本被面具挡下,但还是歪到一边,下颌有些刺痛。

蒙丁把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舌头探出把血迹舔干净。

这是受到侵犯的本能反应,克罗诺茫然地举着手掌。他本该愤怒,脚步却后退了,嘴唇上的疼痛还在反复撕扯。

他眯了眯眼睛,脸颊更红了,小声地喘着气。

竟然说道:“抱歉。”

克罗诺没有受到过别人的伤害,所以不会对危险做出灵敏的反应。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会扇别人巴掌。

真是太失礼,他应该永远从容得体,不显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恶劣仪态。

他耳边响起一声声的念诵,熟悉的条例早已刻进骨头。于是,他的身体替他先做出了反应。

替他谦卑地表示歉意。

“您被打了。”帕帕尼躲过锋利的刀刃,他擅长使用沉重的武器。这点从他的体型和有力的臂膀就能看出。

附近现有的只有一些树枝,这他可使不惯。好在对手没有什么专业的技巧,浅显得像是幼童在挥舞手中的玩具。

他继续喊着:“我早说了,您应该多送一些礼物。才能讨到欢心。”

蒙丁没有回复帕帕尼,转回头,把面具戴好,回味口腔里未散去的血腥气。

“您该打我的。”趁克罗诺失神,木然地凝望僵硬弯曲的手指。他用指腹托住克罗诺的下嘴唇,替他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血珠。

蒙丁抽动鼻子,越过克罗诺看向他头顶湛蓝色的天空。他像醉了似的,眼下薄红。

“请原谅我对您的冒犯。”蒙丁手背在后面,另一只伸出,抬起眉眼观察克罗诺的反应。

“我想,我是饿得太久了。”他不给克罗诺回话的时机,分给帕帕尼眼神。“我们该走了。”

“好的。”帕帕尼向蒙丁挥手,侧身躲过刀尖向下刺向他胸口的匕首,反手一拳撞在桃三腹部。他本能地缩起身体,像一只熟透的虾,夹着腿后退几步,干呕起来,脸涨得发紫,铅粉完全被汗水溶解,化成一条条的痕迹。

从嘴唇滴落几滴透明的黏液,桃三用袖口擦去口水。抬起头看着帕帕尼,又看向蒙丁,再移向呆站着的克罗诺。

他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吐沫,捂着腹部。疼痛让他直不起腰。

“你是谁?一个不起眼的塔利亚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这完全不是仅凭业余锻炼,能达到的力度,如果不是他缩着身体,强行忍耐,他快要将胃呕出来了。

他所有的攻击,在对方眼中就像是慢动作一样,轻易地被闪过,连脚步都不必后退几次。

“我是谁?”帕帕尼陷入回忆,眼睛变得浑浊。很久没有人问他的姓名了,他的名号都快成为老旧的历史。

“告诉我!”桃三向后退去,疼痛缓解了些,但仍挺不起腰。“你这样的人,连名字都不敢说出吗?”

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阻碍我!桃三捂住嘴里不停溢出的咳嗽声,睁着通红湿润的眼珠。把他们都杀了,任何妨碍他带走神子的人都该死!

但是,现在他需要离开,去通知主教吧,仅凭他一个人,是带不走神子了。

他在等待帕帕尼的回答。

帕帕尼眼珠移向眼尾,见蒙丁在向克罗诺说着话。犹豫几秒后,他微微抬起面具,露出被挤压变扁的胡须。厚实的嘴唇张合,右手放在左手手背上方,折叠在小腹前,身体站得笔直,双脚向外分开。

“帕帕尼罗利洛尔。”

桃三念诵这个名字,眼珠乱窜警惕地观测帕帕尼的动作,用脚尖扬起地面的泥土和草叶,踉踉跄跄地向后跑去。从花园石子路离开,翻过围栏逃走了。

帕帕尼没有去追,他的老板说此时想离开。

他去铁门旁,握住木棍别住铁丝拉扯,扯松后,把铁丝解开,用脚一踹,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了。

蒙丁回头看了一眼,向克罗诺挥挥手告别。绅士地弯腰行礼,便在这混乱的时间,仓促到来,又仓促离开了。

克罗诺追到门口,看着他们走到街口,上了一辆马车离开。

嘴唇仍旧刺痛,他抚摸破损的门锁,回头看了看碎裂的窗户。神经一跳一跳地疼着,一切发生太快,像是一场来不及醒来的梦,让克罗诺脑袋混乱,甚至眼前有些眩晕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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