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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4月26日十六时三十四分,一辆黑色跑车驶停在了拉本德市政厅前。

驾驶座上的车门被推开,一位身穿西装的男人迈了出来。他绕到后座,拉开车门。

迈出车门的首先是一只黑色皮鞋,然后是一条黑色西服长裤。男人探出车门,他身穿一件深色长风衣,身量高大挺拔,面容冷漠英俊。

“你们先回去吧。”查尔斯·戴维斯淡淡地吩咐道。

他说的不是“你”,是“你们”。

“是,圣使大人。”身穿西装的男人低头应道。

查尔斯没再管身后的人。料教廷里的那些老家伙也不敢往拉本德胡乱塞人——至少目前不敢。

他大跨步走到市政厅大门前,立刻有人迎了上来。查尔斯被引至二楼的一个房间,对方毕恭毕敬地对他说:“伯爵大人正在处理公务,要您稍等片刻。”

查尔斯点点头,说知道了。

罗伯特出去后靠在门边喘了好一会的气,才向同伴走去。

“圣使大人身边的气场也太大了!”

“确实,看上去好吓人,还冷冰冰的!”

“圣使大人怎么会来拉本德?他可是教皇身边的大红人呀。”

“对呀,我也奇怪……而且伯爵大人居然还敢让他等着……我的天哪,搞不明白。”

查尔斯只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半个小时后,房间的门被打开。

查尔斯立即站起了身。

曼德斯跨门而入。他依旧一身西装革履,身姿挺拔,身量与查尔斯不相上下,周遭的气质却亲切温和。

长腿从容不迫地迈至查尔斯对面的沙发前,曼德斯躬身,笑着行了个礼。

“好久不见,圣使大人。”

“好久不见,伯爵。”查尔斯恭敬回礼。

曼德斯一脸奇怪地问着:“圣使大人站着做什么?快坐下。”

查尔斯坐下。

曼德斯招了招手,立刻有人递了红茶过来。他笑着说:“我记得圣使大人最喜欢这茶,便特地向滨渡的斯科特侯爵打了个电话讨要了些。圣使大人尝尝。”

查尔斯端起抿了一口。

劳伦家的伯爵生气了。查尔斯想。他也确实应该生气。

“味道怎样?”

“很好。”

曼德斯漫不经心地转着汤匙,脸上挂着一个漂亮的微笑,眼中都写满了温和的笑意。

他充满歉意地说:“真是抱歉,劳驾您跑一趟。”

查尔斯摇了摇头,忙道:“没什么,抓捕魅魔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曼德斯又慢条斯理地带着查尔斯兜了会圈子。他享受极了这种拐弯抹角的谈话方式。

可查尔斯显然不是个合格的谈话对象,他在人间待了三百年,却只顾着抓魅魔,聪明倒是聪明,只是在说话这一方面还是不够看。

绕来绕去,曼德斯也烦了,便问:

“我倒是很诧异,我拉本德北教堂的神父,与圣使大人还是旧识吗?”

果然还是躲不掉这一关。查尔斯想。

“莫兰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是个很好的孩子”,就是说莫兰是“干净”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完全置身于这些算计之外。这让曼德斯心情稍微好了点。

但当他看向眼前这个被称为“圣使”的天使时,曼德斯的心又冷了下去。

他一下就完全失去了带人拐弯抹角兜圈子的兴致。

他放下茶杯,脸上笑容依旧,口中的话却刻薄直白至极:“圣使大人真是好算计……三年前将莫兰送来拉本德,可是早就算准了有这一天?”

“您误会了,伯爵大人,”查尔斯低声说,“将莫兰送来不是我的意思,是教皇大人的意思。”

“哦?”

“您若不信,一查便是。”

曼德斯闻言朗声大笑:“您这话说的,我信,我当然信。圣使大人的话我怎能不信?”

“您说笑了。”

曼德斯看了他一眼,也没了为难他的兴致。他当然明白其间细节,刚刚那下不过是为了向对方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

他又端起那杯红茶,抿了一口。他眉头微蹙,神色怅然着说:

“你说,教皇他想要什么,去向皇室、商会那边讨要就是,何苦为难我这小小一个拉本德呢?”

查尔斯沉默。

“拉本德统共二十多万人口,还不及帝国信徒人数的千分之一,还都只是些普通市民。

“你说,他要是真对劳伦家族有意见,那他跟旁支的那帮老东西去斗便是,何必非要将手伸到拉本德来?”

劳伦家族几千年历史,几千年来开枝散叶,旁支遍布帝国各个角落。

但无论旁系如何发展,劳伦家族的本家依旧只挂着一个伯爵的爵位,依旧只守着拉本德这一片占地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

拉本德本应与劳伦家族旁支的那些争斗无关。拉本德应该是世外桃源,拉本德的市民应该安居乐业,拉本德应该与世无争!

教皇他对一些旁支有再大的意见,也不应该将战火烧到本家!

——更不应该染指拉本德!

曼德斯望着手中这杯红茶发了会呆,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说……是不是这些年劳伦家族太低调了,才会让什么阿猫阿狗都以为能踩上两脚?”

查尔斯没说话。

他的脊背渗上了一丝丝细细密密的冷汗。

几天后曼德斯再次拜访教堂。出乎他的意料,这次招待他的是神父本人。

曼德斯心下一喜,上前一步问道:“神父,你的身体恢复了?”

莫兰点了点头。

“那么婚礼的事情,可就要麻烦您了。”曼德斯轻笑着说。

“嗯。”

莫兰一路将人引到招待室。他莫名有些紧张,看了曼德斯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来。

“伯爵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曼德斯笑着说,“只是确认一下神父的身体恢复没有。”

“这种事情您打个电话就好了……”

曼德斯看了他一眼,补充道:“顺便来取一些圣水。”

他总不能说是亲眼见了莫兰才能放心,更不能说他只是单纯地想来看一下莫兰。

这不合适。

莫兰咬了下下唇,又问:“您见过查……圣使大人了?”

“见过了。”

“关于那个魅魔的事情……圣使大人怎么说?”

当时莫兰直接把查尔斯叫来纯属一时冲动。但是如果让他再来一次,他也会选择那么做。

——那个魅魔以他的名声为威胁,但莫兰从来不是那种会任由别人威胁的性格。

更别说他宁愿自己身败名裂,也绝不愿意拖无辜的人下水。

何况这个人还是曼德斯。

但是如果可以,莫兰又实在不想名声受损——虽然他对名声什么的并不十分在意,但是——他真的很喜欢拉本德。

没人会不喜欢拉本德。这是个过分美妙的城市。

何况……

莫兰偷眼看了曼德斯一眼,心头泛上一丝不安。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伯爵知道自己人类以外的那份血缘。

曼德斯对莫兰的这些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如实回答:“圣使大人说那个魅魔是出了名的难缠,要抓到他,可能要费些功夫。”

莫兰没说话。

曼德斯奇怪地看着他。他有一种古怪的直觉,莫兰比他本人还要迫切地希望查尔斯能尽快抓住那只魅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曼德斯还是出言安慰道:“神父,你也不需要过多担心。圣使大人是最出色的天使,仅仅是最近十年便抓到过二十多只魅魔。如果是他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莫兰点了点头。

曼德斯敏锐地察觉到了莫兰的那份不安,这让他有些烦躁。

他又接着说:“我会想办法配合圣使大人的抓捕行动,就算不能真的抓住他,我们也会想办法把他赶出拉本德。”

莫兰依然没有回应。

他突然抬头开口问道:“能问一下伯爵对魅魔的看法吗?”

“您说魅魔?”曼德斯脸上笑意微敛,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他偏过头,看着摆在桌上的那只花瓶,语气淡漠地回答:“就我看来的话,那实在是一群恶劣至极的——”

话说到这里他又猛地顿住,转过头怔怔地看向莫兰。后者此时正将头埋得很低,整张脸都蒙在了阴影下。

曼德斯微微颦眉。他察觉到此时莫兰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

“神父,您怎么了吗?”

莫兰没有回答。

他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桌下一双手被他搓得指尖发红。他竭力维持平稳的声线,又问:

“那能问一下伯爵为什么讨厌魅魔吗?是,因为传言,还是……”

曼德斯一怔,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沉默片刻,敛去了脸上的笑,低下头,轻声道:“不只是传言。”

莫兰的身形一颤。

曼德斯咬了咬牙,又接着说:

“也有个人原因。我过去……曾经跟魅魔打过交道,有过一段……非常糟糕的过——”他突然抬起头,“神父?”

莫兰摇了摇头,他脸色惨白,下唇几乎被咬出了血。

他慢吞吞地站起了身,身形有些轻微的摇晃。

“抱歉,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失陪了。”

他终于撑不下去了。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逃离了这个房间。曼德斯察觉出不对,几乎下意识起身追了两步,又意识到什么般突然顿住。

曼德斯闭上眼,眉头紧蹙,摇了摇头,强压下心头那份不安。

他与神父只是点头之交。对方此时看上去不太对劲,虽然不清楚什么原因,但神父没主动透露,他便不应该过多好奇,更不应该在对方想要离开他的时候追上去。

这不合适。

有路过的修女注意到莫兰的异样,刚要凑上去询问怎么回事,后者却已经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休息室。

他反手将门反锁,仰靠在门边,神情克制着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他像是被耗光了所有力气般顺着墙壁瘫坐下来。

那垂在身侧的指尖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又被另一只手握住。

他用一只手包住另一只,用力地搓着,又将五指插进另一只手的指间用力地攥紧又松开。

莫兰不停地绞着手指,肩膀一阵阵抽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吸气,从喉咙深处里挤出一声压抑到变调的古怪泣音,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咳嗽。

生理性的眼泪大把大把地从眼眶坠落。

终于——莫兰将脸埋在膝盖上,他双手抱膝,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他极轻极轻地抽泣起来。

他为什么会带有魅魔的血呢?莫兰近乎绝望地想着。他为什么会带有魅魔的血呢?

二十年来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竭力压抑体内那份血缘带来的本能。他绑住自己的尾巴,压抑体内的燥热,无视内心的渴望,将圣经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是修道院学校最优秀的学生,莱拉为他感到欣慰,连查尔斯都对他不吝赞美。老师劝他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威尔逊说他简直就是个奇迹,但是——

但是,他为什么会带有魅魔的血呢?

劳伦伯爵的兄长艾伦·劳伦与桑西·米勒的婚礼如期而至。

这场婚礼即将举办三天,与此同时拉本德将迎来它一年一度的狂欢节。

婚礼就在劳伦庄园举行。

这是莫兰第一次组织这种规模的婚礼。年轻的神父为此不眠不休了数天,好在结果不错。

唯一可能令人尴尬的是——兴许是神父的样貌实在过于扎眼,哪怕只穿着一身常服,往那一站,也足以使得这场婚礼的两位主角黯然失色。

婚礼的一系列仪式结束,便到了宴饮的环节。

莫兰正要退下,又有人找上了他。他忙了一整天,宴会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莫兰回到举办婚宴的大厅,远远地看到了曼德斯的身影。他低头整理了下着装,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曼德斯安安静静地在桌前坐着。他的脸上挂着一个体面的微笑。

双眼捕捉到莫兰的身影后,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他站了起来。

莫兰咽了口唾沫,在距离曼德斯两步远的位置停下。

“伯爵。”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什么事,神父?”曼德斯向前跨了一步。

现在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步远的距离。这对莫兰来说太近了。

对方身上传来一股独特的馥郁香气,伴随着浓烈的酒味和淡淡的古龙水香。这三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令莫兰有点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

曼德斯没有跟上来。

莫兰其实并不矮,他身高一百八十多公分,曼德斯却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

莫兰抬头看了下曼德斯,后者在静静地看着他,注意到莫兰投过去的视线后,向他展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莫兰被那目光与那个笑烧得面上一烫。他飞快地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揪着那处的布料。

莫兰此时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乔舒亚的那番话。

“他是喜欢你的,并且喜欢得不得了。”

是吗?

莫兰当然不会傻到去相信一个魅魔所说的话。但当现在这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纵使他再不信,却依旧令他的心跳有了逐渐加快的趋势。

莫兰干咳一声,说:“没什么事,就是……”他现在紧张得不行,声音都有些发颤,“我得回去了,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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