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生放下半扇车窗,伸出头示意芝华坐进副驾,“梁小姐,麻烦你坐进车里,我带来的东西不好拿出来展示。”
虽然心存疑惑,芝华还是拉开车门,依言坐在副驾驶。
车里静悄悄,衬得她忐忑的心跳惊天动地。她反复想了无数可能,裕生可能是受程濡洱的指派,和她做一场t面的终结。她双手交叠,在暗处悄然握紧,让自己坦然接受一切可能。
裕生探身向后座,取来一个纸质手提袋,手伸进去时,纸袋哗啦啦脆响,听得芝华眼皮一跳,一动不动看着。
片刻后,他拿出一方黑se丝绒盒子,看起来像高档首饰盒,却b寻常首饰盒大了一倍不止。裕生调整方向,将开口正对芝华,手指用力缓缓打开。
盒子做得厚实,开合的弹簧绞得很紧,防止颠簸中不慎漏出里面的珠宝。
芝华听见缓慢拉长的“吱呀”声,黑se丝绒盒一点点打开,露出暗红se内里的衬布。
起初只是一丝光亮微弱地闪,随着盒子完全打开,规整收纳好的珠宝晃在她眼里,满满当当塞满整个首饰盒,耀如满天繁星,被人一颗颗小心摘下,装在凡间的普通盒子里,捧到她面前。
芝华瞠目结舌,惊愕得忘了说话,那是一整套昆曲头面,由五十件大小不一的部件组成,流光溢彩地躺在一起,华美得令人望而却步。
“一般是用水钻,但程先生要求用真钻,足足318颗,光材料费就八千多万。”裕生把盒子小心翼翼递过去,见芝华愣住不动,转而直接放在她膝头。
“为了赶工,找了7个老师傅,各个都是非遗传承人,同时加工才在前天收到货。”
裕生叹口气,见芝华实在没动静,僵得被定住似的。他伸手把盒子合上,为难地笑了笑,“结果程先生闹别扭,让我随便找个垃圾堆,把这些扔了。”
“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把它交给它的主人处置最为妥当。”
裕生说完,车里陷入持久的沉默。
原来所谓的“隆重”,竟然是这样,芝华被这份重量压得心脏ch0u搐。膝头的盒子仿佛燃烧起来,烫得她浑身上下火辣辣疼,脑内只剩嗡嗡的回响。
然而这样费尽心思准备的、沉甸甸的隆重,已经被他丢弃了。
并不光明正大的关系,皂丝麻线的家庭和婚姻,ai粉饰太平胜过一切的父亲。这其中任何一种,都能轻易斩断她和程濡洱短暂的情谊,那匆匆月余、不值一提的情谊,不可能b这些钻石宝贵。
“我不能收。”芝华忍着舌尖苦涩,直直将盒子推回去。
“梁小姐还是别为难我了。”裕生态度坚定,将盒子按回去,“实在不想要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找程先生,亲自还给他。”
去了又有何不同呢?芝华认为,这已经是悄无声息结束的意思。
但心里有个念头,让她忍不住想亲自过去画上句号,送别她人生医生。
程濡洱极其不耐烦地等,ch0u空一盒烟,才等到芝华的主治医生。
最后一根烟刚刚点燃,被他g脆利落按熄。他推开门走出去,狭长走廊里,凌晨的医院静得人心慌。
“你好,我想了解一下芝华的情况。”他心头直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好意思,这是病人的ygsi,我不能告诉您。”章医生飞快地说。
气氛忽然冷得可怖。
“章医生,你简单介绍一下就好。”裕生连忙劝说,小心地看程濡洱脸se。
“抱歉,我不能说。”章医生格外坚决,“如果她是其他问题,我说了也就说了,但她的心理问题诱因,我真的没办法随便说。”
程濡洱r0u着眉心,强压下烦躁,因为这个医生站在芝华的立场,所以他有了些耐心去解释。
想了想,却不知从何开头。
“我和她认识很久,只是8年前失联……”程濡洱试图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
“容我打断一下。”章医生神se震动,用力呼出一口气,缓缓向他确认,“您以前和她见面,是不是戴着口罩、墨镜和帽子?”
程濡洱身t一僵,片刻后点点头,“对。”
“好吧,请您跟我到诊室来,您一个人进。”章医生叹口气,打开诊室的门。
消毒水味钻出来,心头那gu怪异的预感更浓,程濡洱竟要提着一口气,才能稳着脚步走进去。
“我从前对她进行治疗时,发现有关唐莺和你的经历,对她来说是为数不多的有治愈效果的经历。所以如果是你,我愿意和你聊一聊,也许能彻底治愈她。”
房间还是黑的,章医生借着走廊灯,啪嗒按开墙壁的开关,顶灯倏然亮起,刺得他瞳孔发白。
“但是你确认,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你都能接受吗?”她声音冷静,像一块坚y的铁板。
“我非常确认。”程濡洱毫不犹豫答。
几秒钟的沉默里,章医生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睛,以确认他这份郑重承诺的真实x。短暂又漫长的无声考验后,她脸上的防备褪去,抬手示意程濡洱坐下。
程濡洱很少有这么顺从的时候,像回到学生时代,忐忑不安地等一份通知书。
“梁小姐她在8年前遭遇了x侵,一度有很严重的ptsd,失眠、厌食、呕吐,还曾短暂地有过人际交往障碍……”
十几分钟后,诊室的门忽然被重重摔开,砸在墙壁上嗡嗡响。
裕生被这动静吓住,几乎从板凳上跳起来,看见程濡洱面se铁青走出来,眼里涌动着暗无天日的暴风雪,紧绷的气氛令人不寒而栗,是想把人千刀万剐的怒意。
“严丁青每个月固定把钱给了一个人,明天中午之前,把这个人找出来。”程濡洱0出烟盒,里面空空如也,他冷脸把烟盒捏成团扔进垃圾桶。
“谁找到,赏谁十万。”话说得轻飘飘。
“您要做什么?”裕生不知晓实情,敏锐察觉程濡洱正在失控的悬崖边,准备纵身一跃。
“我要g什么?”他笑得毛骨悚然,语气仍是寻常,“我要杀人。”
久违的肃杀的狠意,再次浮现于他脸庞。
走出医院大门,程濡洱拿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手是抖的,控制不住的愤怒盘亘在脑海,几乎倾覆他所有理智。
章医生的话只开了个头,他好似受了当头一bang,身t被sisi定住,只剩一双愕然的眼睛,看着对面医生的嘴一张一合,蹦出来的字融化在空中,他什么也听不见。
x口被cha进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是八年前风吹日晒,一直等到今日扎向他的利刃,刺进他止不住阵痛的心脏,残忍地绞动。
程荔去世以后,这是他地用现金。
没想到程濡洱竟然早就知道,并且找到了赵阿平,这说明程濡洱甚至在看到这些照片前,就已经知道芝华的遭遇,却仍然要见严丁青。
一个半si不活的男人被踹进来,摔倒严丁青脚边,吓得严丁青连连后退几步,看清那个人的脸。
真的是赵阿平,他双手被反捆,脸磕在地板上,很沉的一声闷响。
“我说过,不要撒谎。”
程濡洱一字一顿,扯住赵阿平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把照片举到他面前。
一张失焦大半的照片,图里是nv孩的一双腿,布满擦伤和淤痕。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照片的医生描述得再多,也不如一张照片带来的冲击力,轻而易举击溃他。
心疼,无尽的心疼,借着t内奔涌的血ye,充斥他四肢百骸。
紧接着是愤怒,恨不能毁天灭地的愤怒,耳边似乎能听见那令人心碎的哭喊,如上百根针扎进他身t。
程濡洱双目猩红,扯着赵阿平往摆满钢棍的地方去。
“这不是我拍的!这不是我!”赵阿平面无人se,他知道自己再不喊,可能会被活活打si,“我只是把人迷晕了带过去!我拍的时候她穿着衣服,我就收了五千块钱而已,不至于冒这么大风险!”
程濡洱脚步一顿,扯着赵阿平头发的手骤然松开。
“我兜里有,我身上带着的才是我拍的照片,还有录音!”赵阿平竭力挣扎,身t撞在地板上嗡嗡响。
裕生伸手去翻,果然找出几张照片,和一支老旧录音笔。
几乎同时,房内乍然响起慌乱脚步声,严丁青拔腿往外冲。
一切不言而喻。
“按住他。”程濡洱沉声说。
严丁青的手刚扒开门,便被门口守着的人一脚踹回,又陆续进来两个人,一左一右sisi按住严丁青,令他彻底动弹不得。
录音笔按开,一小段滋啦电流声后,严丁青的声音赫然出现。
“你可以走了。”严丁青说。
“这样不会出事吧。”赵阿平惴惴不安地问。
“后面的事与你无关,你已经把人带到,现在可以走了。”
一串脚步跑开,十余秒后,录音结束。
剩下的一切,已无需再问。
“c。”
程濡洱只觉浑身血气倒流,疾步走到严丁青面前,猛然一拳砸在严丁青脸侧,砸得他东倒西歪,瞬间咳出鲜血。
“架起来。”程濡洱冷声喊。
伏倒在地的严丁青被强行拉起,断断续续往外吐着血。
程濡洱脸se铁青,扭了扭脖子,回身抄起一根钢棍,一脚将严丁青踹飞到墙上,再跌落下来。
地板跟着一颤,严丁青没有喘息的机会,再次被人架起,钢棍冒着寒光,从下往上抬,停在他头顶。他听见划破空气的动静,钢棍落在身上是钝痛,痛感来得迟缓,几秒后才有密密麻麻的疼,雨点般噼里啪啦落在他身上。
没有还手的机会,也没有求饶的机会。他被打得摔倒地上,很快再次被架起,眼前被血w成鲜红一片。
程濡洱脸上沾着严丁青喷s的血点,挂在他脸颊和鼻尖,像滴在荒无人迹的雪地上。
钢棍坠着血,被架住的严丁青喘息越来越弱,几乎已经昏si过去。
外面有人飞跑进来,顾不上礼数,推开门便说:“程先生,去接的人说,梁小姐不在住宿楼的房间里,但是房里有她的高跟鞋。”
程濡洱心口一沉,扔开钢棍,扼住严丁青下巴,咬牙切齿问:“人呢?”
鲜血徐徐淌到他手上,严丁青微微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那张看愤怒又焦急的脸,竟然笑了起来。
“我他妈问你,人呢!”
“你不是挺能找人吗?自己去找啊。”
程濡洱怒极反笑,“严丁青,你真该庆幸。庆幸我现在对生活有了期待,想陪着她到老,不想浪费余生能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否则我已经亲手弄si你了。”
看着地上大团血w,严丁青已经被打成一堆烂r0u,再打下去索然无味。
“李摩,找两个男人来。自己上也好,用道具也好,做了他,不玩出人命就行。”程濡洱按开内线,飞速交代,“玩完以后带着他去自首,我买单。”
他ch0u出几张纸巾,潦草地擦掉手上血迹,来不及整理衣物上的腥红斑点,心急如焚往外赶。
“这里所有人,都去山里找。”程濡洱声音抖着,鲜少如此慌乱。
裕生赶忙跑在前面,让司机发动汽车,拉开后座等程濡洱上车。
不行,三个人一台车效率太低。程濡洱呼x1一滞,毅然掉头往地下车库去,匆匆嘱咐裕生:“你和司机一人一台车,我自己开车去。”
裕生拉着车门的手愕然僵住,听见地下车库传来尖锐的冲刺声,瞠目结舌看着程濡洱真的开了一辆越野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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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车祸后,程濡洱再也没开过车。
一旦坐上汽车驾驶座,雨季的cha0热气息扑面而来,世界瞬间sh漉漉,耳边滴滴答答是雨和血混杂的动静。
他眼前画面一帧帧,总是忍不住回想汽车翻倒的一霎那,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以至于他双手不住颤抖,完全握不住方向盘。
可是相较这些,他更害怕再一次和芝华失约。
影视城所在的山不算深山老林,但也没有多少现代化开发,芝华独自一人,在山里多待一秒,危险就多一分,他很难说服自己坐在汽车后座等,他很难说服自己不亲自做点什么。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时,程濡洱来不及想太多,绷着一口气发动汽车,听着引擎震动声响,双手微微握拳又松开,g错利落抓住方向盘。
脑内漫开一片白雾,程濡洱感觉心脏悬起,强烈的心悸在他t内掀起海啸。
程濡洱稳住呼x1,再次一鼓作气,松开手刹换档,一脚踩下油门。
汽车缓缓往前,速度逐渐加快,他心跳就如仪表盘上不断攀升的数字。
密不透风的陈年雨季围着他,是一堵他以为这辈子都无法穿越的墙。汽车载着他往这堵墙冲去,脑袋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临界值。他抓着方向盘的手青筋突起,指节用力变成青白se。
几乎要窒息的一瞬间,汽车冲出地下车库,明晃晃的室外光闯进车里,程濡洱猛然松口气,如梦初醒般发现,自己已然穿过了那道墙。
城市主g道上,二十余辆汽车同时往相同的方向驶去。那座山太大,最高峰时可容纳23个剧组同时开工。影城管理方已经收到通知,提早清理了上山路障。除了程濡洱,其他人几乎同时抵达,几十辆车鱼贯而入,却只能在修筑好的柏油路面行驶,未开发的地方山路崎岖,寻常小轿车行进艰难。
没有别的办法,现场只有三辆越野车,能继续往山上开,其余车上的人纷纷下来,徒步往树林深处去。
十几分钟后,程濡洱的越野车匆匆赶到,车后座趴着兜兜,正伸着脖子看窗外。程濡洱特意绕回去,把兜兜接上车,多一个帮手就多一份希望,哪怕帮手是只小狗。
住宿楼内一片狼藉,拥挤的房间堆叠着各样文件和设备。北侧窗户打开,垃圾桶被寒风吹倒,撕碎的离婚协议书散满房间,开门的刹那再次扬起,像满屋飞舞的雪花。
窗边不远处,歪歪斜斜倒着一张靠背椅,椅背一角抵在墙上,一只道具手铐断成两截,安安静静躺在椅子脚。
大开的窗户像两扇破洞,中间光秃秃竖着一根铝合金支柱,紧紧缠了一圈白se布帛,大约是从床上扯下的床单和被单,被人拧成一长条粗而结实的绳子,延伸向外垂落下去。
这里没有任何芝华的痕迹,只余窗边一双nv士方跟短靴,东倒西歪散在地板上。
严丁青离开不久后,芝华尝试挣开道具手铐。她不确定严丁青是否会突然返回,他的情绪状态明显不对,芝华害怕他更一步失控,必须争分夺秒离开这里。
道具手铐是合金材料,只要力气够大,有希望成功扯断。她试着将两只手往反方向扯,可惜她双手反捆在椅背后,扭住的胳膊完全无法用力。
芝华思索片刻,轻微歇口气,脚踩上椅子坐垫,缓慢把身t往上抬,带着胳膊一点点从椅背ch0u出来。
肩头扭得酸痛无b,芝华觉得胳膊快要折断,披发胡乱盖着脸,她累得大汗淋漓,胳膊完全从椅背ch0u出来的那一刻,摇摇晃晃站在椅子上的双腿失去平衡,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她摔得双眼发懵,忍着痛坐起来,手腕被勒出红痕,已经变得肿痛。没时间再犹豫,她紧咬牙关,背着手蛮力一扯,合金手铐卡着手腕骨头,活生生要切碎似的,忽然向两边崩开。
双手寻回自由后,芝华飞奔至门口,发现大门从外面反锁,房间断电无法联系工作人员,她托特包里的手机,也被严丁青带走,一切向外界求助的方法都被切断。
但芝华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她始终担忧严丁青突然一个回马枪,于是扑到窗边往下看。这里是三楼,大概有八米高。酒店规格的床单和被套系在一起,大约五米长。
人从三米高的地方跳下去,会不会摔伤?芝华踟蹰了几秒,身t先大脑一步行动,本能地打开窗户,把床单绑上去。
迎着山野间涌来的风,芝华攥着手里的白se床单,蹙眉踢掉脚上的短靴,毫不犹豫攀上窗台,翻身往下去。
这一次,也许是粉身碎骨,也许是平安着陆。芝华拼着全身气力,闭着眼慢慢往下挪,四肢在风里逐渐僵y,额角的汗却一滴滴往外渗。
她抓着这根白se绳索的最末端,像风中摇摇yu坠的落叶,心一横松开手,任自己随风降落。
也许是芝华落地姿势巧妙得当,摔在枯草地上没有想象中疼,她很快站起来四处张望,却想不起来柏油路入口在哪个方向。
呼啸的风声里,芝华听见有汽车靠近。此时是各个剧组的工作时间,即使休息也会留在片场休息室,没有剧组人员会在大白天返回住宿楼。
芝华提心吊胆,担心来的是折返的严丁青,不容多想钻进眼前的树林。
站在树林外看时,郁郁苍苍的树各个笔直,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清晰,从中穿行应该不算难事。真正钻进去以后,芝华抬头茫然地看,树与树长得大同小异,她不是山里擅长折枝的松鼠,脑袋里的陀螺仪胡乱打转,完全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山里气温越来越低,她赤脚踩着枯枝败叶,被扯坏的外套和衬衫挡不住风,灌得她脚步越来越沉重。
芝华已经没力气了,但她坚持一步步往前走,尽管这样于事无补,可她不想轻易认输。
初雪好像要来了,一旦真的落雪,没有人找到她,芝华只能在山林间绝望地等待失温。她的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芝华筋疲力竭,扶着一棵树坐下来,整个人蜷缩进外套里,呼呼地喘着气。
无助的寂静中,两片雪花落在她睫毛,很快化成水濡sh她的眼眶。芝华惊愕抬头,看见漫天雪花从枝桠间降落,簌簌砸在落叶上。
完了,雪真的来了。
芝华叹口气,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山林间忽然传来沙沙声,是动物飞跑的动静。芝华听见几声嘤嘤,像极了兜兜。她早已绝望的双眼陡然亮起,扶着树g站起身来,焦急地四处看。
右手边下坡地方向,一团黑白飞速奔来,嘤嘤声越来越清晰,芝华似乎闻见了兜兜的气味,抖着嗓子试探地喊了一声:“兜兜?”
回应她的,是一声更为洪亮的犬吠。芝华喜出望外,艰难迈着已经麻木的双脚,蹒跚着往右边靠近。
山坡下的枯草地,一点点跃入她模糊不清的视野,芝华听见有人正朝她飞奔而来。
兜兜身后,一抹黑se的身影,焦急万分拨开身前斜出的枝桠,一刻不停奔向芝华,猝然将她抱进怀里。
全世界的雪,悉数落在他的身上。他敞开外套,将芝华牢牢包裹,漫天遍野的风声雪声顷刻消弭,滚滚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雪松香,为她修筑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避风港。
“程濡洱,程濡洱……”芝华躲进他怀里失声痛哭,冻僵的四肢在他密不透风的拥抱里,逐渐找回人间的温度。
“是我,是我,我在这里。”
程濡洱紧紧抱着芝华,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感受她在怀里,像一块逐渐化开的寒冰。惊惶的心落回x膛,他像失而复得的寻宝者,将她小心翼翼捧起。
十月底的时候,气温真正降下来,芝华畏寒,喜欢把所到之处的暖气开到最大。程濡洱当然没异议,只担心她穿得太少,室内外温差太大会感冒。
口头叮嘱,芝华是不肯听的。她往排练室跑得勤,门一关上就不ai碰手机,大部分时候处于失联状态。
,即使沉浸于排练,也要定时定点互通消息,尤其要求芝华向程濡洱报备,有没有达到饮水量,有没有及时放松肌r0u,有没有认真吃营养餐。
几天后,有记者到公司做专访,中场休息时听见程濡洱手机震了震,他随手点开,脸上轻轻带笑,按住语音说:“不喜欢吃胡萝卜就算了,明天让他们改配方。不过肌r0u按摩不能躲,脚踝要好好保暖,练得刻苦我没意见,但不能为了一场面试把自己折腾惨了。”
那一瞬间,程濡洱身上镀了一层柔光滤镜,不厌其烦地细细叮嘱,像极了记者以前常见的某一类人。
“请问您家里是有艺考生吗?”记者问,“每年艺考采访时,那些家长的状态,和您刚才一模一样。”
闻言,程濡洱意外地笑了笑,想起芝华每晚到家jg疲力竭的模样,沾上枕头几秒就能呼呼大睡,嘴里嚷着累si累活,第二天继续早出晚归,确实很像高考冲刺的学生。
甚至因为这个,程濡洱已经被迫禁yu很久。
他们的关系还没公开,前夫去世不到半个月就结束单身,确实显得惊世骇俗,芝华不让对外说,因此程濡洱面对记者没什么可答的。
“艺考生,可能是吧。”他笑得很惬意,与以前被采访的状态截然不同,“希望她顺利考上,不然先崩溃的人可能会是我。”
面试当天,程濡洱b芝华还焦虑,临出门前反复确认要带的东西,一边打包一边安抚芝华:“别紧张、别紧张,你只管好好唱。”
“我真的不紧张。”芝华忍俊不禁。
最初接到通知时,紧张不已的人是芝华。但废寝忘食一段时间后,芝华知道她已经准备到极致,问心无愧也就不再紧张。
他们的心境颠倒过来,程濡洱变得瞻前顾后,把人送到剧院时,仍在纠结要不要重新回去拿真钻头面。
“那个是生日礼物,现场人多,我怕手忙脚乱弄丢了。而且评委那么远,看不出来真钻水钻的区别。”芝华执意用普通的水钻头面,皮实、耐用,不慎碎了几颗也不会心疼。
“好吧。”程濡洱妥协。
这是芝华的战场,武器是否称手,由她说了算。
陪同的家属不让跟上楼,只能在一楼大厅等。芝华皱眉让程濡洱回车里去,平日里大厅是等待进场检票的地方,没有暖气也没有座椅,等在这里活像被罚站。
程濡洱坐回车里,这辈子很少有如此煎熬的时候,b等待政府的招标结果还难熬,时不时看看手表,实在坐不住就下车走两圈,再ch0u根烟让自己平复。
两个小时缓慢滑走,电梯口终于传来“叮”的一声,程濡洱还没看见人,只听见轻盈的脚步。他十足确认那是芝华的脚步声,他从来没有刻意去记她走路的声音,却奇妙地牢牢记住了。
果然芝华的脸出现于视野,她没有化完整的戏曲妆,下半张脸裹在蓬松的围巾里,露出两只化得殷红的眼睛,像焰火里的两颗宝石。
“怎么样?”程濡洱疾步迎上去,把她两只手拉着握进掌心。
芝华起先沉默不语,那双眼睛看着他,令他安慰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忽听见噗嗤一声笑,她眉眼弯起,喜悦不言而喻。
“裕生,把蛋糕拿来出!”程濡洱显得b芝华更兴奋,催促裕生把后备箱的翻糖蛋糕端出来。
蛋糕盖子被揭开,两层青草绿的蛋糕底座,上面立着一个穿白裙的nv孩,是芝华18岁的模样,nv孩脚边用n油写着一行工整的字。
“不论别人如何评价,你已经是我心中的最佳杨贵妃。”芝华缓缓念出来。
“诶?拿错了!”裕生心头一惊,端着蛋糕跑回后备箱,换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蛋糕盒子。
这一次再揭开,一层棕褐se蛋糕底座,弄成舞台的模样,上面立着身穿华服的杨玉环,还是一行工整的字。
“算他们有眼光,选中了真正的杨玉环。”芝华又念一遍,笑得前仰后合,“你们是草台班子吗,连道具都拿错了。”
在程濡洱的人生里,这属于一次和计划有重大偏差的失误,但他无暇责怪蒋裕生,已经做了近二十天苦行僧的他,终于等到解禁的日子。
“我要进行密集训练。”芝华一句话浇灭了他的期盼。
“今天下午就出发。”她又补了一句。
程濡洱听得脸se更黑,不si心地问:“集训能不能带……”
“不能带家属。”芝华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而且我们是地下情,即使能带家属,我也不会带你去哦。”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转地上?”程濡洱捏住她的手指,放进嘴里轻轻咬一口,像是泄愤。
“嘶……你这是想转正的态度吗!”芝华被他养得愈发张扬,故意做出训话的模样,“记大过一次!”
裕生默默端着蛋糕回后备箱,找不到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想他此时果真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集训结束又是二十天,接着便登台表演。开启售票时,大家都没指望大卖,没想到仅一分钟,戏票就显示售罄。
“杨贵妃你好,座位太少了,塞不下三万人,我只能先带一千人进去。”程濡洱给她发来消息。
他们已经二十天没有见面,程濡洱想看她一眼,也得和其他人一样买票进场,所幸h金座位不用抢。
舞台大幕拉开时,程濡洱没来由呼x1一滞,他看见芝华登台,一柱冷白se光束追着她,落在地上如一轮不眠的月亮。
这是他的nv孩,舞台上万众瞩目的旦角。她的眼睛b灯光更亮,是幽暗剧场里唯一的萤火,是他苦苦追寻八年,也将追逐一生的方向。
散场后的化妆室里,程濡洱带着早已准备的花束,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虔诚地单膝跪地,是艰难抵达终点的朝圣者,向他的神nv说出自己的誓言。
“梁小姐,我希望能参与你人生的每一天,以终生伴侣的身份。”程濡洱声音颤抖,人生32年以来,第一次按不住反复掀起的紧张。
走到这里,他们之间的故事已经毫无悬念,程濡洱知道芝华会点头答应,但这并不影响他心悸良久不能平静。
只是领证的日子迟迟没来,芝华本就是小有名气的电影演员,转战剧院以后首演告捷,变成了全国巡演。
程濡洱从未想过,他最大的情敌竟然是“杨贵妃”,芝华为此东奔西走,而他则跟着一个个城市辗转,并甘之如饴。
第一轮巡演终于结束时,新一年的雨季已经到来,芝华带着他去看唐莺。
两人并肩站在陵园里,石碑上唐莺笑得温柔,程濡洱安静看着,惊觉这是他与唐莺的第一次对视。
原本八年前,他们就该一起站在这里。他们早该撑着同一把伞,一起走到唐莺面前,如现在这般,告诉唐莺他们决定共度余生。
一年又一年雨季过去,两个迟到的人,终于等到赴约的这天。
芝华回握住程濡洱的手,她喜欢他的手,喜欢被他紧握的感觉。
“要不要转地上啊,程老板?”芝华笑意盈盈。
“梁小姐终于肯让我持证上岗了。”程濡洱失笑,拉着她就往陵园外走。
“g什么,走这么急。”
雨天sh滑,芝华走了两步,被程濡洱直接抱起。
“争分夺秒持证上岗,怕梁小姐反悔。”
程濡洱抱着她一步步朝外走,离开孤寂的陵园,离开沉闷的水杉林。
一步一步,走完了所有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