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月梨每天都在医院里写作业,写完就跟爷爷说话,但是爷爷没有办法回答她。
她很愿意承担照顾爷爷的责任,但是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力不从心。
段需和请了一个阿姨帮忙,像这样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都很简单,难的是拥有健康的身体。
谈择晚上会来跟谈月梨换班,他带的晚饭比谈月梨做的好吃很多,导致段需和午饭就吃七分饱,从下午两点开始盼望晚饭。
医院的旁边就是邮局,段需和出门散步顺便挑了几张漂亮的信纸,给梁苛写信。
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然后开始描绘这里的风景,并且说,很想你。
他很自然地写这样的话,但是摸着良心说,这几天他并没有想起男友。他太忙了,环境的落差又这么大,他需要考虑事情太多,已经把爱情搁置到角落里了。
梁苛现在在哪里呢,不知道能不能收信。
段需和打开梁苛的朋友圈,想从最近发的内容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惜挠破头也分辨不出地点。
他突然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兴趣爱好一直都是相差甚远的。
刚谈恋爱的时候,差距让爱更黏稠,到后来都成为惴惴不安的裂痕。
他应该问一问梁苛,好知道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手指已经放在通话键上面了,但是段需和迟迟按不下去,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怕电话里传出来的话语让他感到陌生。
谈择推门进来,先跟爷爷打了招呼,然后过来检查谈月梨的作业,这让段需和找了个理由延迟这通电话,他把手机放到了信纸底下。
谈月梨举着作文簿,展示一下午的成果:“写不下了,我写在背面。”
她把整本都写满了,铅笔在深黄色的纸张上面留下的痕迹有些淡,辨认起来费眼。
谈择粗略看了一下,问:“写这么多干什么。”
谈月梨:“我有很多想说的话。”
谈择看见段需和面前也放着纸,不太高兴地说:“你不要帮她,老师会批改的。”
“不是她的作业。”段需和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匆匆把信纸折了起来放进包里,“我在写信。”
“对不起。”谈择立刻道歉,又道,“这里寄信出去很慢,你的手机坏了吗。”
段需和:“嗯……没有,不是急事。”
他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是微笑,但是眼神飘忽不定,像在想很遥远的事情,显得无可奈何,总结起来无外乎是告诉谈择,你不懂,这种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其实他没必要费心掩饰,谈择不会插手他的事情,现在他是债主,已经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不是刚来时那个被横眉冷对的外乡人了。
刚吃完饭,谈择问能不能出去单独谈一谈。
段需和看了眼低头收拾碗筷的谈月梨,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同意了。
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咨询处的人大概有什么事去忙了,也不在原地,太安静了,很适合说一些秘密。
谈择说:“这段时间花销的明细有吗。”
段需和有些奇怪:“我已经发给你了。”
谈择:“那是一个整数。”
段需和才明白过来,他担心那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有些好笑地解释:“我不会多要你的钱的,放心。”
谈择被误会了也并不生气,他说:“我知道,是少算了吧。整数的话,你起码把零抹了,而且没有护工的雇佣费。”
段需和确实擅自削减了,但这就跟推门进去的时候,顺便为后面的人再推一会儿一样,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做完就忘了,他跟朋友出去随便吃顿饭都不止这个数字。
“不用太在意这个。”段需和不想让谈择觉得被施舍或者看轻,“我不是特地这么做的,只是习惯这样。你想我们已经认识……有一段时间了,算是朋友吧,朋友之间是不计较这么多的,我有多,就分一些,大家都会这么做的,更何况阿姨是我擅自请的,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选择自己照顾,没必要为这个付钱。”
谈择也很认真地说:“我不会怪你,也知道你这样做是好心,但是不需要。我有手有脚完全可以挣钱还你,给我一点时间。”
一直以来,段需和同不如自己有钱的朋友们交往的时候,他都在不停地花钱,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他很吸引那些需要帮助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需要钱的人数不胜数,能够用简单的金钱就给他们带来发自内心的笑容,段需和觉得很值得。
还真没有人特地把钱跟他算得这么清楚,可能他们也知道段需和不在乎,或者觉得算得太清反而刻意。
这种陌生的情况的确让段需和觉得很触动。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电视剧里面对钱不屑一顾的善良女孩,从前他认为俗套的剧情真正上演在他面前时,才发现他不应当瞧不起这种品质。
由于地心引力的存在,弯曲的脊柱其实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放松快乐的状态,这不丢脸。
在这样的世界里,建不起高楼的人只能弯着腰,弯着腰去泥土之中讨生活,却仍能够挺直脊梁。
谈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段需和:“先还这么多,等花生都卖了再还。”
他对段需和说话的时候,总是把眼神完全放在段需和身上,不像一般人那样是游动的。他能一直看着段需和的眼睛,直到段需和先受不了扭过脸为止。如果不是他长得帅,段需和都怕他被人打。长得好总是有优待的。
为了试图更加了解彼此,也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段需和提起一些轻松的事:“谈月梨之前说你们都在上学,你几岁了,在念高中吗?”
谈择说:“十七,在读高二,等我念大学会有更多时间赚钱。”
段需和对于这个数字特别敏感,他瞪大了眼睛跟他确认:“你十七岁?”
比他想得更加年轻,而且,段然也是这个年纪。
他忍不住问道:“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身上有胎记吗。”
谈择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十二月初七,没有。”
段需和还想问一些其他的事,他的父母,他从小的生活,但是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怕有急事还是选择先接了电话。
谈择发现他在看到通信人的时候,紧绷的神色都变得更加温柔了。
他之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在谈月梨读自己作文的时候。
“小旗,怎么了?”
“嗯,最近有事不在市内,等我回来好吗。”
谈择听不见对面的声音,但是那个人应该很缠人,因为段需和重复答应了很多遍,才顺利挂下电话。
谈择冷冷地说:“你的女朋友?”
段需和愣了一下:“不是,我的一个……弟弟。”
谈择:“你有多少个弟弟。”
段需和觉得这个问题很怪,他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妈妈只生了一个弟弟,小旗是,我一开始找弟弟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段然,一切都对得上,已经把他接回家,安排好了房间、学校、司机。都准备好了,可惜,检测结果他并不是。”
段需和还记得钟旗那时候的样子,他眼睛是通红的但是没有一滴眼泪,不知道是怎么忍住的,他看出来钟旗完全不想回到过去的地方,那间黑黢黢的没有窗户的房间。也认为对他那么做是残忍的,就让他留了下来。
“不过我还是把他当作弟弟一样,毕竟,他也很可怜。”
谈择有些困惑:“他不是你的弟弟,你也让他留在你的家里?”
留在他的房子里,和留在他的家里,是不一样的,房子有很多,家只有和父母常住的那一套。段需和很难解释,便默认了。
种种迹象已经证明,段需和只是一个因家境优渥而莫名散播善意的好人。
谈择终于说出了段需和一直以来最想听的话。
“如果你还认为赵二是你的弟弟,我可以帮你见他。”
赵婶从门缝里露出半只眼睛,明显是对谈择说话,但是眼睛一直盯着段需和:“你进来,他不行。”
段需和一直承受这种恶意的目光,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感觉了。
谈择微微侧过身,把段需和挡在了后面。
“婶,他是城里来的作家,来采访的。”
虽然路上已经跟谈择对过口供了,但是真的听见他撒谎的时候,段需和还是非常惊讶。
毕竟他以为谈择嫉恶如仇,是不肯帮他骗人的。
赵婶赶狗一样摆手:“什么七家,八家的,你们走吧,都走。”
谈择摊开手,段需和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道具递上,一本作文簿,卡住了赵婶关门的动作。
段需和:“我已经采访过谈月梨了!月梨,您知道吧,她把家里的困难都告诉我,我有可能会写进书里,为了表示感谢,我会提供帮助,嗯,钱,我会给钱。”
赵婶抓过那个作文簿捏在手里,本来就松垮的装订线差点被拽断,她根本听不进去段需和的话:“都不认识,写的什么?”
谈择:“他想问赵二几句话,然后就给钱赵二看病。”
段需和跟他打配合,拿出钱包就要掏钱,把一碟红票往外拿,谈择却把他的手压了下去,然后只抽出了一张,递给赵婶。
赵婶揉搓了几下,举起来仔细看了半天,又把段需和从头顶看到脚跟。
好不容易,她说:“进来,不要乱动。”
段需和终于跨过这道木门,里面的场景让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这个院子居然和谈家的院子长得一模一样,堆满了要扔不扔到东西,难道这里每户人家的院子都是同一个样子吗。
赵婶从从屋子里面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又匆匆进去,段需和想她待客居然还挺客气:“您别忙了!”
他把椅子搬到更空一些的地方,给谈择先坐。
谈择拒绝了:“移回去。”
赵婶再次出来的动作很慢,她扶着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驮着他。
段需和没有做好准备,就这么看到赵二了,他比段需和想象中高很多,并且太瘦,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简直像一只人形的竹节虫,皮肤苍白到有些发灰,上面还有许多不均匀的斑点。
他在看到院子里有其他人之后迅速推开了赵婶,他可以自己走路,虽然有些吃力,还是凭自己的力量坐到了那把椅子上。他很迟钝地转动着眼球,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