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虽然临时承担了罗兰刻意加给她的任务,但她实际上不需要操什么心。这两年来,各大军团的军团长她都接触过,内阁她也基本都交流过。所谓的晚宴也只是走个场子,整个基调是歌舞升平的,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刻意和白榆作对。
只是当他们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看见白榆坐在曾经属于皇帝的位置上和大臣们寒暄的时候,还是会有种奇异的恍惚感。
“……我没看错吧?”第四军团的团长扎姆奇缓缓说道,他抬手揽住面前银发青年的肩膀,悄声问,“你妹妹怎么坐在陛下的位置上?没人告诉她她应该坐以前的那个副手位吗?”
银发青年正是被称作“小公爵”的厄尔西。他冷着脸把扎姆奇的手给打落下去:“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是。白榆坐的位置是只有皇帝能坐。以她的身份坐之前的皇储位也就算了,毕竟她是皇室唯一的独苗,也算合情合理。但她现在坐主位也不意味着她有什么篡位的心思——皇帝只是感冒。不是快死了。如果不是皇帝嘱咐的,她有胆量做出这种出格的举动吗?
“但……陛下是不是太着急了点?皇储的头衔都没立呢,直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皇女是几个意思?难道陛下已经厌倦举办新年宴会这些琐碎的事情了?”扎姆奇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他喃喃道,“不对,以那位的性格,如果连这些都不耐烦,早就把老规矩都废除了。”
“其实论起来,陛下一直都很着急。皇女才几岁,他居然放心把人放去蛮荒战场。一开始我还以为皇女来我这儿或是去你们军团历练历练就已经顶破天了,没想到……”
不得不说,白榆能有今天的“声望”,和她的蛮荒战场之行密不可分。
帝国受历史影响,一向是推崇能身先士卒的君主的。本来大家对皇女可能还有些疑虑,但她也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去了蛮荒战场,且战绩斐然,俨然就是罗兰的作风,亲生的恐怕都生不出这么像的。而她本人的性格……呃,今天的皇女殿下虽然看着比一年前要冷漠许多,一副懒得多说话的样子,但也更加沉稳了!重点是她虽然和陛下长得像,但身上没有那种令人阴恻恻的感觉,只有如朝阳般让人无法逼视的年轻与生机。
一场晚会下来,她完美地镇住了场子。
零点的钟声响起,白榆在一片寂静中登上了不远处的台阶,在火炉边发表新年致辞。
老公爵坐在最前方的席位上,专注地看着她的身影,在致辞结束时第一个带头鼓掌,但掌声却并不甚响亮。他似乎一直沉浸在思考中。
午夜后宴会散席,白榆把老公爵单独留下,去宫殿一个僻静的房间说话。
白榆把罗兰告知他的那部分真相悉数转告。在提起西图和元老院一起害死利维娜的时候,老公爵的眼神明显怔愣了一下。
“……是的。”老公爵叹息一声,眉毛因为灯光染上苍白的色彩,显得他居然流露出一丝疲倦的老态,“利维娜殿下的事,真说起来,我也有责任。”
“当时利维娜殿下和亚欣已经暗中举行了婚约仪式,但没人敢在明面上承认这事。主要还是我执意反对。因为赛优拉皇帝……也就是你曾祖的遗言,历代执掌军团的家族是不能和皇室直接通婚的。”老公爵说道,“虽然这个规矩也不是不能改,但如果真的让他们在一起,无疑会将伊尔洛家族卷入皇室储位的争端。这在罗兰陛下看来或许是道貌岸然的表现,毕竟当时虽然没有军团家族和皇室直接订婚,但他们没少在背后暗中站队或是提供支持。只是,我们伊尔洛家已经是荣耀至极的家族,说句难听的,再往上走是难如登天,想往下走却有的是陷阱在等待着。出于慎重,我一直保持中立。”
“利维娜……她出事的地方离我们军团的驻守区很近。本来,我可以直接叫人护送她。我知道她和亚欣会在新年假期会面。我派人一路保护了亚欣,却没有保护她……”
老公爵狠不下心棒打鸳鸯,但也不愿意直接和皇子公主有接触。就是这种掩耳盗铃般的坚持,让他错过了或许能救下利维娜的时机。
在罗兰眼中,老公爵几乎与“帮凶”无异。
老公爵的神态, 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由衷感到沉重的遗憾。
但是,当时的局面复杂, 以他的身份和性格就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老公爵坦然地承认了伊尔洛家族的过失, 并没有多为自己粉饰或是开脱责任。只是,他还是想说句心里话——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老公爵说道,“如果早让我知道, 那场意外会让利维娜殿下丧生, 会让我失去你和亚欣……我绝不会再瞻前顾后。即使非把你父母的婚约放到明面上来,我也会选择赌一把。”
白榆端着酒杯沉默。
她的五官轮廓已经初步褪去少女的稚气, 但似乎没有继承到利维娜那种明艳柔媚、令人多盯几眼就目眩神迷的危险吸引力, 也不像罗兰那样的深邃锐利。要论起来, 她的脸盘看上去更像亚欣——眼角有些圆, 线条毫无攻击性的下颚,看人的眼神也清冷冷的, 如覆盖着薄冰的春水。他们的脾气也相似。他们经常被人称赞温文尔雅、脾气随性, 但内里却韧性非凡,而且倔得很, 只认可自己决定的道路。
老公爵越看她, 心里就越是柔软。
他怎么会不后悔呢?亚欣虽然是他的小儿子,但也是他一贯疼爱的孩子。
曾经, 他刚刚失去伴侣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不称职的父亲……好多失去伴侣的alpha都会浑浑噩噩一段时间, 老公爵也不能免俗。当时他只觉得世间的喜怒哀乐都已经和他无关,他只需要把两个儿子培养成合适的家族继承人就算完成任务。于是他成了一个十分缺乏温情的父亲, 连他一贯懂事的大儿子都十分不满他的冷漠和忽视,而年纪更小的亚欣却已经开始用行动全力开解父亲的悲痛和哥哥的难过。如果当时没有亚欣弥补裂缝, 他们的家庭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吃过一次经验教训,老公爵在失去大儿子的时候并没有一味沉浸在悲痛中,而是尽可能地去安慰大儿子留下的两个孩子,厄尔西和阿诺德。现在回过头去看,他花那么久时间才能学会的体贴,亚欣却仿佛天生就懂得。
老公爵一直觉得亚欣有种微妙的、能看穿人情绪的能力。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在他拒绝走军校这条道路、执意要去帝国大学就读的时候,大家都下意识以为他要去从政。等录取通知下来,他们才发现他报的居然是“星海历史和寰宇文化专业”,这个专业冷门到极点,集考古和历史文化于一体,毕业之后要么跟着遗迹考古先锋队在宇宙里四处乱漂,要么留校著书立说、为人师表。
亚欣总说自己对星海有种特殊的热爱,他觉得无穷的宇宙正在热情的召唤他前去探索。老公爵对宇宙没什么研究,在面对这种话题时顶多只能接上一两句。似乎亚欣毕业后一头扎进神秘宇宙做一个光荣的星海流浪汉的前景已成定局。直到某天亚欣参加了一场贵族舞会,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迷迷糊糊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跑回家里的书房闭关写情书。
老公爵对此十分惊讶,但也隐约猜到亚欣是遇上了自己喜欢的oga——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每个alpha总要经历这么一天。如果这个oga能让亚欣放弃去星海里流浪那就更好了。
……直到他听说这位oga就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利维娜公主殿下。
皇帝的子嗣颇丰,其中oga也不止一个。但利维娜无疑是最得皇帝钟爱的,在这点上即使是她的胞兄罗兰也要退避三舍。皇帝毫不掩饰他对利维娜的喜爱,给的爵位、封地都是最高规格。皇帝反倒是对罗兰始终冷冷淡淡的——或许也有罗兰性格乖僻,没有利维娜公主那么讨人喜欢的缘故。
不过,以老公爵的眼力来看,他倒不觉得皇帝有像表面上的那么讨厌罗兰。
相反,他觉得皇帝应该还挺喜欢罗兰的。
老公爵参与的皇室宴会不少。常常坐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上。他看见过好几次,当利维娜和罗兰同时出现在皇帝眼前的时候,皇帝眼里浮现出了一丝丝融融的温情,就像是湍急河水中闪烁过的浮光掠影,虽然只是偶尔出现、很快就会消失在一片略显虚假的慈爱眼神中——皇帝对他的大多数孩子都很“慈爱”,这是他的外在人设,但他的慈爱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没人敢去真实地衡量它。
后来罗兰被另外几位皇储竞争者逼着去前线,一开始没什么事,直到他受伤回帝都星修养,又在伤势未愈的时候被逼着回到战场,皇帝终于憋不住,私下找了老公爵,请他出面在暗地里为罗兰保驾护航。
当然,皇帝没有明说要伊尔洛公爵怎样支持罗兰、怎样让罗兰做出一番功绩。皇帝对罗兰的期许只有一个,平安就好。
皇帝在下令的时候还用了一番话术,话里话外是他还想保留罗兰做制衡其他势力的棋子。但他言语中的回护之意,即使是故意克制了,也是有迹可循的——当然,是在老公爵对皇帝的心意有所察觉的前提下的有迹可循。
那天,离开皇宫前,老公爵有意地试探了几句:“说实话,我觉得以罗兰殿下的能力,即使我们不伸以援手,他一样能取得胜利——听说罗兰殿下和已逝的赛尤拉皇帝性情一脉相承。不知道是不是有先祖庇佑的缘故。”
赛尤拉皇帝,就是罗兰的祖母。也是老公爵面前这位唐宁陛下的母亲。
唐宁眼中的灰暗转瞬即逝,很快,一双金眸又恢复了淡漠平静。
“他确实和赛尤拉皇帝有些相似,却和我没有半点相像。”唐宁说。
赛尤拉皇帝,就是在晚年立下军团家族和皇室不能直接通婚的那位。她年轻时不慎受了重伤,后半辈子都受各大军团家族的掣肘,而最令人扼腕的是她的后代中没有一个能和年轻时的她相比拟的人才,活到成年的alpha子嗣也只有唐宁一个。她立皇储的整个过程主打一个“迫不得己”。因为唐宁除了战斗能力不行之外,脾性也不怎么让她满意。晚年的赛尤拉经常召见唐宁,耳提面命,要他做一个能挺直腰板的皇帝。
要不怎么说赛尤拉皇帝眼光老辣。在她之后,唐宁的王位坐得确实不能算是“挺直了腰板”。虽然他借助元老院的势力把控者帝国,但皇帝的威慑力在他这代是大大下降。
在这种情况下,唐宁对酷似赛尤拉的罗兰究竟抱有一种怎样的感情?是爱还是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