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勺子下锅再捞出来,手柄上就挂上了细细鸭肠,鸭肠粉白透亮,长时间卤煮中融化的脂肪在它身上挂了一层润泽油光,让这从来都是被抛弃的腌臜下水竟也显出几分昂贵。
又有谁能想到,这么一大锅肉食,只花了五个铜板。
鸭货卤好,只待食客上门。简清挑出一根鸭脖,放在砧板晾凉。
简澈凑了过来,脸上惊讶和疑惑交织,“这当真能吃?”
简清敲一下弟弟的头,菜刀哐哐几下将鸭脖斩开,鸭脖内里骨节被汤汁浸透辨不清本色,和红褐色的皮肉几乎融为一体。
她伸手给小朋友嘴里塞了一块,简澈唔唔连声抗议,却不舍得吐出还有些烫的肉块,没几下就被辣到口水直流。
简清看着他手忙脚乱擦口水,又不停扇风的样子,这才递过去一碗凉水,认真说道,“若阿澈以后也想做个厨子,就要先知道尊重你的食材。万物皆可入菜,不分高低贵贱。”
简澈吃完一块,迅速上手又来摸下一块,只含糊应和几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简清无奈摇头,也就随他去了。
一位邻居
太阳西斜,往日差不多这个时候摆出来摊子卖豆花的简家姐弟始终不见踪影。闻着已经飘了两三个时辰的麻辣肉香,干货铺刘掌柜揣着手,靠在门口,向对面仍然大门紧闭的简氏酒楼望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妻子刘李氏收拾完厨房,拿着两个烧饼和一坛酱走到堂前。见刘掌柜还在发呆,刘李氏忍不住靠过来拧了一把他的小臂,问道,“你看什么呢?口水都出来了。”
刘掌柜按住她的手,苦笑道,“顶着这股子味道,我连饭都吃不下了。”
“嗐,瞎说什么呢。”刘李氏把烧饼塞进刘掌柜手里,翻了翻眼睛,“家里上个月才买的三坛子茱萸酱都要被你吃完了,就没见过你这饿死鬼的样子!”
茱萸酱是刘家常备的下饭酱,往日刘掌柜吃饭吃饼,挖一勺子拌上,又辣又香,稍带特异的苦涩药味,回味无穷。吃一口饭菜,再吃一口辣酱,端得是舒坦无比。
可自从简家摆出来包子摊之后,他闻着对面飘过来的那股辣香,再吃自家买回来的茱萸酱,总觉得哪里不对味。欠了几分香,辣也不如闻到的那股味道辣,辣酱吃在嘴里,好像都比平常淡了。
也不知连徐夫子都愿意每天来买的简家饭食,吃到嘴里,究竟是如何美味。
刘掌柜正想着,就见简氏酒楼大门敞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了出来。
长桌推出门外,简清手中拎着一个大桶,桶盖未曾盖严,从缝隙中透出一缕香气,麻辣悠长,肉香馥郁。方一出现,刘掌柜就确定了那桶中必定是折磨了他一下午的香味源头。
刘家干货铺子早上开门晚,不曾见过早上包子摊的生意,但光看简家这几日下午寥落无人的豆花生意,想必包子也卖得不怎么好。
简家的穷困这条街人尽皆知,简师傅走后,一度到了被以前的小工堵门要债的地步。就算手艺还在,也才勉强卖了几天吃食,短短几天,刘掌柜可不觉得两个小娃娃就能赚够买得起肉的钱。
想起前些天与人闲聊时听说的赵记锅盔铺子用病猪做馅的事,刘掌柜心中不免起了疑。他把烧饼一放,正正衣袍,跨出门外。
刘李氏在背后叫了一声,“嗳,不吃饭啦?你干什么去?”
“不走远,你先吃着。”刘掌柜摆摆手,往前走去。越靠近简氏酒楼,那股辣香和肉味相互勾连,闻起来越发明显。刘掌柜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对自己重申一遍,只是看看,看看就走。
简清放下大桶,就见之前倒垃圾被她抓住现行的刘掌柜走了过来,探着头直往大桶里瞅,直勾勾盯着那桶,脸上一片严肃,问道,“桶中何物?”
简清挑一下眉,接过简澈递过来的砧板和菜刀,厚背刀在手里晃了晃,一片雪亮刀光。她露出一个笑,问道,“刘掌柜,来吃饭?”
刚刚想好的说辞卡了壳,刘掌柜僵着脸,不摇头也不点头。简清见他不欲多言,也就不再管他,径自开了桶盖,选了一根长些的鸭脖放上砧板。
桶盖一开,一直飘在风中的香味浓郁起来,近乎化为实质。
今日简清和简澈在后厨耽搁的时间久了,出摊有些晚。此时正是晚食时间,之前一直在铺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关门歇业的各家掌柜,被迫闻了一下午香气,本来忍忍也就过去了。但香气忽然浓郁,便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简氏酒楼。
这一看,就看见干货铺的刘掌柜正守在简家摊子前面,眼巴巴看着人家的吃食。
就为了口吃食,脸都不要了……
各家掌柜摇摇头,摸了摸肚子,各自问起妻子晚食什么时候能好。
正嘈杂间,只听简氏酒楼那边哐哐几声沉闷刀声,简小娘子的声音随后扬起,“酒楼新出的麻辣卤味,今天新品免费试吃,不要钱!又香又辣的鸭脖鸡爪鸭肠,尝一口吗?不要钱!”
简清前世也算是立于厨坛巅峰,自然知道人天然会被不要钱或者大幅降价的东西吸引视线,促销活动的出现正是针对这一心理。
大梁此时的促销活动顶多也只是买多送一或者给些饶头搭卖,各家掌柜的哪见过这种亏本赚吆喝的事情,一时间都被吸引了视线。
离简清最近的刘掌柜第一个咽了口水,眼前挂着酱红卤汁的肉块裹了一层油润,实在看起来过于勾人。虽然明知道这是谁都不乐意吃的鸭脖,但他仍是挪不动步子转身离开。
有贪小便宜的伙计已经在探头探脑,站在铺子里问道,“这鸭脖不都是扔了不要的,能吃吗?”
简清将盘子往刘掌柜面前推了推,放上一双筷子,笑道,“左右不要钱,真觉得不能吃,或是不好吃,吐了不要便是。”
竖起耳朵听着这边动静的众人闻言,暗自点头,不少人被说得有些意动。
眼前小娘子笑意盈盈,说得轻巧,却是胸有成竹,半点不怕人吃完不满坏了招牌。刘掌柜犹疑片刻,还是抵挡不住那股辣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鸭脖放入口中。
甫一入口,刘掌柜就惊得睁大了眼,鸭脖块堵在口中,让他一声赞都说得含糊不清。
这股子辣味,比他想的还要霸道!茱萸酱的辣味与它完全不能相比,不仅没有苦涩药味,反而能与馥郁醇厚的酱卤味道完美相融,更用这独特的辛辣,将卤味激发得淋漓尽致。
只吃了这一口,他就能断定这味道正是前几天扰得他吃茱萸酱食之无味,只能就着香味扒饭的辣香。而徐夫子吃过简家一次饭食后就不顾众人眼光每日前来的行为,也变得合理起来。
为了这一口味道,有什么不能忍受的?更何况简小娘子也只是浪荡些,怎不见说那些无赖儿公子哥儿的闲话!
卤汁浸透了每一根精细肉丝,待整块鸭脖都被啃干净只剩下骨头,刘掌柜仍忍不住嗦了又嗦,从骨头缝里含出最后一丝辣卤汁水,才依依不舍地吐出来了骨头。
刘掌柜还要伸手去拿下一块,就对上简清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讪讪一笑,缩了缩脑袋“简小娘子,不是说不要钱吗?”
简清另夹出一根鸭脖,递给刘掌柜,道,“若是好吃,还请掌柜的为我家吃食多多宣扬些。”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饭的道理,不过简清的要求也算合理,如此美味,怎么能让其埋没。
刘掌柜舔了舔嘴唇,伸手接过鸭脖,转身对上正看热闹对着简清摊子流口水的众人,不等他们问,就连声道,“莫问我,莫问我,我赶着回去吃鸭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