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济师父离去后,薛妧又将养了几日,这几日,她受到六娘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
六娘在她面前虽是保持着一贯地温和慈蔼,薛妧却也曾撞见过,她私下愁容满面、黯然伤神的模样。
薛妧不想让六娘因着她的事,再继续劳心伤神下去,即便她对自己眼下这番遭逢有再多疑惑,养病这段期间,怕影响到身子痊癒的速度,她不敢再作多想。
她这人呢,打小就不算聪慧,性子还有些得过且过,既是想不透的事,便索性不再多想,反正日子一天天地总是要过下去,她想着,与其自己一厢情愿地刨根究底,反让娘俩都遭罪,倒不如她自己糊里糊涂地过,至少别再拿那些毫无头绪的空想来惊扰六娘才是。
养病的期间,薛妧在六娘面前再不敢犯浑,乖顺的模样看在六娘眼中,想着必是佛祖慈悲庇佑,才让薛妧的野狐病得以好全。
自薛妧犯了野狐病后,她每日若得空便为薛妧诵经念佛,日夜祈求佛祖护佑她可怜的孩儿平平安安,尔今薛妧的转变让六娘甚是欣慰,想着这必定是佛祖显灵了,待薛妧病体痊癒,便依约带着她去寺里礼拜谢佛。
薛妧随着六娘一同,恭敬地进过香后,虔诚地朝佛像合掌一拜,接着躬身下跪,五体叩首,过程不敢有丝毫马虎,只是薛妧体弱,如此反覆不过十拜,便已是气喘吁吁。
六娘想她到底娇弱,又是病体初癒,也怕真累着她,又累出了甚么好歹,索性便放她自行寻去讲院听经,自己则留在佛堂继续行顶礼。
薛妧独自在寺内悠晃,待到讲院时,堂内正唱押座文。
因着这具残疾的身躯无法久站,平日作不了太多粗重活,加上疠人坊内又无甚娱乐,薛妧自幼总爱让六娘带着去寺里听俗讲。她让寺护引去位上,竖耳倾听。
今日先是说了篇丑女缘起,她在堂下听得津津有味。接着法师又说了篇新作的入冥记,讲前朝贵人一朝横死,入冥府历经磨难,最后还阳续命之事。
换平时,薛妧定也是听得入迷,如今细听内容,却不觉冷汗直下。
自那日在小跨院醒来,到后来她高烧昏迷间,她脑中便曾出现些令她摸不着头绪的记忆片段,在那段记忆里,她应是个在西市勾当间饮子肆的廿九妇人,却不知怎地在重九生辰被投毒横死,迷迷糊糊重返自己九岁的身躯,并遗忘了泰半前尘,只有自己九岁之前的事才记得真切。
初时她本以为是造梦,后来又当自己是死后上了业镜台,当时心里冤屈,便对着阿娘稀里糊涂地胡乱哭诉一通,不但让阿娘以为她犯了野狐病,为她伤心落泪,自己也因着情绪大起大落伤了身子,在禢上将养了好些时日。
实在是因为这番际遇太过荒唐,难以理解,那之后,她本是打定主意,此后便这般得过且过下去,不再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前尘,徒惹阿娘伤心,尔今却反倒被则俗讲给戳破了心里事。
这是何为?莫不是在影射她这番遭遇?
她心虚地低下头,惴惴不安,脑中一片纷乱,虽是坐在堂下,却觉如坐针毡般难耐。
法师接着似乎又续讲了一篇目连变,然而薛妧已无心再听下去。
她脑中晕乎乎地,只觉四肢绵软,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讲院的,心烦意乱间,更不知自己走向了何处,只道是个僻静的角落,便就地蹲下。
她这还是在造梦吧?
入冥记里说的那位可是有大造化的贵人,而自己不过就市井里一跛了右足的寻常妇人,这世间横死之人万千个去,即便是还阳,何以是她这般平平无奇的妇人得以还阳续命?且还是返生作九岁小儿,若说是奇遇也未免太窝囊些
她不解,自小跨院内初醒,她眼下所经历的,究竟何为虚假,又何为真实?
越想越是心乱如麻,她手里把着根捡来的枯枝,不觉往地上不住比划,直到感到有些晕眩,她浑浑噩噩地抬眼,这才注意到,在她视线前方不远处,耸立着幅壁画。
眼前这幅画作与她往昔所见大相径庭。记忆里,她在法空寺内所见过的壁画,所绘若不是庄严佛土、便是以经文故事为题,眼前这画中却绘着无数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骇人恶鬼,成群结队地踏越尸山火海,手持刀戟棍棒,正对着落入手中毫无回击之力的众生不住打杀,一旁更有甚者,有众生如刀俎上的鱼肉,被架在刑具上任凭宰割-那正是地狱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