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恢道:“说是今儿下午周将军寻营回来,冷不丁从房里某处瞧见了,自觉有罪,因此和请罪表一道呈了上来。”
“哼,糊涂东西!”元澈重重一语,倒惊得周恢噗通跪在了地上。
元澈摆摆手道:“不是说你,你起来吧。”
周恢起身,仍是心有余悸,问道:“殿下可要诏周将军亲自问问?”
“不必。”元澈斩钉截铁,“此事若真是他筹谋,他必不敢只遣个不疼不痒的人来请罪。”
周恢点头称是,又问道:“如此说来,周将军反倒没有什么嫌疑了?”
元澈摇头:“倒也不全然如此,暂且等冯让那边的消息吧。”又问,“陆衍大殓是哪天?”
周恢掐指算了算:“是后日,只是不知吴国这边是以入棺之日为准,还是以人走之日为准,这两者相差有五六日呢。”
元澈点点头:“到了大殓,就要封棺了。老吴王既然说丧仪都依咱们定夺,那大殓日期便以入棺为准。”他还想为冯让多争取一些时日,或者说是为她多争取一些时日。
周恢见元澈这几日皆心情不佳,便悉心劝慰:“殿下这几日着实累着了,这些人哪个是省心的。殿下莫要思虑太过,如此也不宜荣养。不如想想开心的事儿。”周恢面含微笑,目光中也包含着些许期盼,“殿下这次回去,封赏是少不了的,想来魏主簿的品阶也要提上去。还有殿下元服成婚,奴婢听说正妃乃是薛家嫡长女,容色倾城不说,其举止娴雅,才华斐然,更是冠绝关中。”
此时元澈语气略带薄怒:“在这胡诌些什么,还不快去传膳。孤饿了。”
星河辽阔,月色溶溶,元澈遥望着窗外景色,不由得遥想千里之外的长安。小年将至,不知此时那里是一番什么情景。
代庖
南国雪晚,冬亦晚。远在魏国长安的未央宫内,早已是红梅怒放,玉雪玲珑。
此时的魏国宫殿,东回廊的檐子上又增了半尺厚的皑皑白雪。内侍们的定日清扫并不能延缓飞檐的日益沉重,而正殿内思虑忧繁的君王所带来的压抑,对于整个未央宫而言,亦是随时倾落而下的灭顶之灾。现下面临着这种双重危险的,是廊下匆匆行走的内侍副监刘炳。
走至宣室殿前驻停,刘炳依旧是偻着腰,此时再由值班的侍中通报,层层上达天听,许久之后,侍中才冷漠地点了一下头。而这来之不易的点头示意,也只是让侍卫检查腰牌和是否有夹带之物。
内侍们并无御寒的风帽斗韨,再加之袖口宽大,因此每逢冬日不得不在内里做足了功夫。紧里着一件苎丝单衣,再套一层袷衣,里面絮上蒲绒,宽裕些的亦有絮羊绒的,如此数层,虽然臃肿,可足以抵御京中的霜寒了,只是手脚上难以营治,多生冻疮。
而侍卫们自然不敢有所疏漏,除刘炳之外,每个人的搜查都异常严谨。如此繁复琐碎,确认无误后,天色已经暗沉了。
终于,侍中再次复现了面无表情的允许,顺带斜觑一眼刘炳手中奉着的精致装饰的帛书,还有一同被准许入殿的内侍中官,只见他们的手中也都捧着各式各样的礼品。而那一双双因承托礼品而暴露在外的双手,已经比来时更加暗红。
“刘副监请进。”侍中礼貌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这种微笑似乎并非出于尊重,而是来自于某种小小的胜利。
不过此时入殿的特许,对刘炳他们来说已是最大的恩赐。
宣室殿内,魏国皇帝正在阅览奏疏。刘炳见不便回事,偷偷觑了一眼服侍在魏帝身边内侍正监陈灿的神色。
刘炳在宫中资历并不算最老,但是身为正监的陈灿更是比他年轻许多。此时宣室殿内虽暖,但是刘炳在外面行走多时,雪水渗进鞋袜里原本把脚冻木了,一时暖和起来,脚心却是疼痒无比。
刘炳早已年过四十,与其他年轻的宦官相比,爬到这个位置已经算是风光荣耀,同行当里唯有身为正监的陈灿可压他一头。
然而一想到陈灿比他年轻十岁,却可在宣室殿内时时侍奉,不必再忍受冬寒和奔波之苦,刘炳心一横,还没等陈灿说话,直接向前一步道:“陛下,太子殿下从建邺寄来书信和奏呈,还有前吴主、吴主夫人、及其子女向魏国进献的礼物。”
一向奏疏等物都是由正监回话,刘炳此举未免有逾权之嫌,陈灿面色稍有不豫。
魏帝抬头看了看刘炳,见刘炳今日倒不同于其他内侍,除却副监服制,领口处只见白色中单立领一丝不苟地贴在脖颈处,内着最多两层而已,虽不能御寒,但胜在利落美观。此时,站在他身边的陈灿便显得冗复重浊。
“太子的书信先放在朕这里。”魏帝并不责怪刘炳。
“诺。”刘炳应了一声。
旁边的陈灿正抬脚准备走向前将刘炳手中的东西接过来。结果刘炳脚步稍稍加快,将陈灿甩到身后,亲自将书信放在了皇帝的案前。
此时陈灿已经内心忿忿,目光中露出了难易掩盖的敌意。却见刘炳躬身,目光关切:“陛下,茶凉了,凉茶伤胃,奴婢给您换一盏。”
“嗯。”魏帝低声应了,身子微微后靠,待刘炳换下茶盏。
不知为何,这位帝王又生出了一丝异乎寻常的体下怜悯之心,“刘副监怎穿的这样少?”旋即下令,“陈灿,去取那件莲青绡纱里子的皿貂皮袍来,给刘内侍披上。”
陈灿愣怔了片刻,开始考虑身为正监的自己是否要屈尊亲自去为一个副监取皮袍,再亲手为他披上。此时刘炳却推恩谢道:“奴婢谢陛下的恩典。只是前几日奴婢路过敬仁寺焚荐,见佛寺西苑所植桃树多有冻伤,主持说恐是今年寒重,东南又有兵事,八寒往生一时不得尽散所致。奴婢想,业风无情,便将苎麻衣物并些赤缯交予主持,把那桃
树包缠起来。再斋戒数日,寒风吹身,也算受了障累。”
魏帝目光中难得流露出一丝凄涩,微微慨叹之后,点了点头,温和道:“是了。阿娘生前最爱桃花……刘副监有心了。”
敬仁寺原是魏帝登基之后,为生母敬仁皇后所建,以祈冥福。佛寺独占一坊之地,重楼复殿,飞惊接汉,金铺藻栋,穷极壮丽。当年建此佛寺,即便尽大魏内宫之储材,亦有缺口,还是吴国派人从吴兴运来大批巨楠木,赠送魏国,一是全了魏主蒸蒸之心,二是以示两国交好。
自然魏国也有所表示,一是晋封了从吴国远嫁的陆妍为昭仪,二是取消了三年的关税。吴中富饶,军力虽不算十分强盛,但将才赫赫,内政稳定,制约楚国已有富裕。而且两国互换了质子,又年年有粮草商贸,可谓市朝晏逸,边陲宁和。魏国自是乐得结盟,互惠互利。
只是近年北陲杂胡日渐壮大,弟弟凉王于盘踞西北,俯瞰关中。此时,外患内忧俱在,边防军饷吃紧,急需大量钱粮,不然魏国也不必急着南侵一举灭了吴国。毕竟楚国还占领着大半个荆州,即便攻下吴国,却免不了为他人作嫁衣裳。
乱世的琼琚之报无异于覆酱之瓿,皇帝对伐吴之举自然也无半点愧疚之心。此时他面色平和,口吻如同闲话过往:“朕记得已命太子将吴王宫阖宫查抄了。”
刘炳沉稳回话道:“奴婢也怕这其中或有什么疏漏,因此特地查问了,这些都是从会稽、吴兴等地的田庄运来的,礼单上亦有写明。”
陆氏原系吴郡一等一的清高门第,其祖陆成出任会稽太守。朝廷式微,苛捐杂税极多,流民多投奔士族充当荫户,需求庇护,逃避沉重的赋税。世家大族亦纷纷占山固泽,收容流民,营建庄园坞堡。
眼见乱世群雄并起,陆成一改南方士族阿世之弊,专于事功,购并农田,储集资富,经营数年,已是僮仆成军,闭门为市。其牛羊豚马,掩蔽山丘,鱼潦水碓,罗布原隰,足养数万私兵部曲,僮伮佃客,一时势倾吴兴、会稽两郡。
即便是陆成自封吴王之后,这些庄园田产,也不曾荒废。如今按魏国律法,亦属祖业祭田,国家不予征收。更何况吴主虽已投降,但魏国攻吴是为刮取钱粮的急策,主力军队不会驻扎吴地过久。且世家大族地固根深,非一日可清理干净。这些田庄是大家族的基业,夺其根基,其他大族必会居安思危,引为前车之鉴,致使三吴之地各族为自身计,集结私兵,联合抵抗,酿成祸乱。
因此,吴主田庄所出进为贡品,也是情理之中,并无不妥。
魏帝对于刘炳的说法似乎并不满意,复道,“吴国已降,不安分守己地呆在建邺,却花这样多余的心思,这礼送的可不讨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