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点点头:“我省得。”
陆昭对于兄长的名望可谓思虑深远,毕竟是嫡长子,才具足矣支撑家门。而比起自己的父亲,兄长身上又无曾为吴王这种尴尬身份,出仕相对容易。而居高位者,政治清名最为重要。历史上不乏有帝王英雄,居功甚伟,但即便如此,只要身有污点,便会被无尽放大,这是常态。而相对干净的家底清望,可以说是一种无形的政治资本,意味着你本身的行为有规矩、有底线、可以预判。这样的人走入政局,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因此陆昭便要不遗余力地去维护。
毕竟物议足矣伤名,而时谤杀人,更甚于刀兵。
计划既定,陆昭便由陆归派人护送出城,前往凉王营帐。而后,陆归便招吴人旧部亲信与王谧一同于一居室内商讨后续对策。
自古翻陇便有两路,一路是又漆县上陇,另一条则是由汧县上陇,最后两道汇为一道。当然,上陇也有一些隐蔽的小路,但仅仅适用于山民樵夫,不适用于兵马出行,因此凉王的行进轨迹基本可以预判。
如今陆昭既已出质,陆归自己又可以因两方均有人质这一身份固守不动,因此凉王主力便有两种选择。一种选择是派遣他将分兵于汧县据守,缠住太子,不使其再北上,影响陇道物流,凉王主力继续奔赴三辅地区,直捣长安,这是比较凶悍的打法。
另一种则是凉王集全力借陇山地势直取太子,从汧县侵入三辅地区,这么走会绕点远。
然而不论如何,陆归都可以以夹击之势联合太子,对凉王施行首尾包抄,断其物流。在陇山这样寒冷恶劣的环境下,断粮带来的饥饿倒不会置人于死地,但是带来的恐慌,却足以让十万大军于一夜崩溃。
当然,陆归知道,还有最不好的一种情况,那就是凉王自此打住,锁住陇山,不再前进,就跟你耗。事情若真进展到这一步,只怕陆昭还要在凉王手下多呆一段时日,但生还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皆是凉王必会逼迫自己战队,届时自己所手的安定战略上对凉王的意义已经不大,陆昭被杀便是定局。
必须要让凉王的选择在前两个范围之内。
定策之后,陆归便将信交与王谧道:“某兄妹二人性命,便全系子静一人了。”
王谧道:“将军放心,如今中书尚有叔父鼎力,我家于太子亦有些交情,必会为将军筹谋。”说完,两人相别,王谧与先前所带护卫骑马出城,赶赴长安。
此时,陆昭一行也到达了凉王大营前。待凉王帐前侍卫通报过后,陆昭入营。
炙羊肉香气四溢,鲜葡萄寒露欲滴,明光火烛数盏,蓉簟绮席四对,宴席虽非设在鸿门,但陆昭入内时却隐隐感受到了鸿门的气氛。
中间正襟危坐一名男子,头束银冠,身披兽头白犀甲。几缕碎发挡着他的眉眼,容貌难觑,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他手中擒着一只空酒尊,旁边的侍者识趣似的从酒缸里舀出一勺葡萄佳酿。琼浆玉液入杯,但是男子却不急饮,笑道:“本王相请三人,怎得只有娘子一人前来?”
陆昭不恭不让不施礼,闻言只答:“大兄送我至大王营中为质。如今我父母俱在长安,大兄实在不便出面来见,至于王少保亦不屑于与大王相见,故只有我一人。”
凉王元祐的目光掠过陆昭的眉梢、鬓角,如此寡淡无味之人,真不知价值所在,继而略噙一笑道:“呵,了不得。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
陆昭亦淡然笑回道:“杨妃死,得杀安禄山也。”
此时凉王面色徒冷,左右亦不敢多言。“陆娘子清刚不折,倒与故国之风大相径庭。”放下酒杯,“听闻南方有白鹦鹉,大小如雏鹅,极擅言语,羽毛玉雪,以手抚之,如浮粉于指,似蛱蝶翅。本王倒极愿一试。”
众人看了看直立于人前的陆昭,其肤白如凝雪,凉王之语,无疑于对她轻慢羞辱。
陆昭亦冷笑道:“刘道真昔年亦曾问东吴有长柄壶卢,不知如今安在?”
陆昭此句一出,凉王直接谙声。刘道真乃是前朝刘宝,陆机兄弟入洛阳,由张华引荐前来拜访。刘道真面见时已是醉酒,便问了一句,听说东吴有长嘴葫芦,不知你们有没有带过来种,足见其对南人轻视。
然而刘道真嘴贱也不止一回了,而后八王之乱,此人于战乱中慌忙逃窜,最终在江边做了纤夫的活计。牵船的时候,见一老妪摇橹,便笑其不弄机杼。结果老妪反唇相讥,问大丈夫何不跨马挥鞭。后来饥寒交迫,于一蓬下和另一人吃着草麦饭食,见老妪身着一青衣揽着两个小孩路过,便讥笑其“青羊引双羔”,结果又遭“两猪共一槽”的回怼。
观其一生,刘道真出身强盗之流,虽曾官至显达,却无善终。其出言相辱,最终见辱,沦落至此,可谓咎由自取。尤其如今此言经由陆昭这个江东陆氏之后说出,又增添了几分狠戾与恶意。
凉王此时尝到厉害,也不愿再自取其辱,只得悻悻对左右言道:“先押其入营中休息,好生看管。”陆昭临走之际,忽有士兵来报。
太子大军已动身上陇。
钟爱
“狗崽子不要命了。”凉王心中疑惑, 又觉好笑。陇山地势陡峭,这几日下雨,地面湿滑, 极度影响上陇的速度,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愿意行军。而白天上陇虽然尚可, 但一到晚上, 陇山天寒风烈,若物资不足,冻死者也要过半。
沿着陇道再往上走, 除了一个崇信县便没有城池驻扎了,据计太子领兵七万余, 小小县城根本容纳不下,更养不起。这样能继续攀爬陇山, 抑或以不计成本的方式,从东面源源不断的输送给养。若如此, 从时间上计算,自己可先行下陇, 截断补给线。只要陆归驻守漆县这一条陇道, 便没有问题。
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陆归不会变节。
想到此处,凉王看了看陆昭, 又问左右道:“如今王妃所在何处?”
王韶蕴将门之后,颇通兵法,儿时便可在家中训练部曲, 指挥千人不成问题。而用兵者, 交战攻城是一方面,物流给养, 固修城防,准备器械,安抚民心都是一门门的学问。若能精通,也可以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守城之将了。因此凉王出征在外,后方便由自己的嫡妻王韶蕴打理。
此时一将领回禀道:“五日前王妃已至略阳。”
凉王听罢抚掌笑道:“我妻大才,略阳孤地,乃陇西四通之汇要。若得此地,太子便无胜算。”略阳可谓是夺取陇西的战略要地,由凉入陇西腹地,由陇山入陇西腹地都要经过此处。略阳虽是孤城,但自古便是四战之地,其四周有平野,有水源,即便是少量兵力,也足以固守此处,以千据万。
昔年光武帝刘秀手下大将来歙仅仅领二千多人,从陇山脚下伐山开路,途径番须、回中,以闪电之势直插略阳。之后杀隗嚣守将金梁,冲入略阳城,以此据守。隗嚣闻后大惊,即率数万人兵临城下,开山筑堤,蓄水灌城,然而即便略阳城内箭矢耗光,粮食无存,也没有被攻破。
然而就是这一个小小城池便耗掉了隗嚣整整九个月的时间。也因此,光武帝率兵上陇,一举而定胜。而在百年后,另一位人中龙凤也颇具战略眼光地选择了这个地方,那时候此地已更名为街亭。
如今王妃已提前在略阳布置,就不怕他太子抽冷子。不过略阳虽近天水腹地,但于地缘上讲,离太子军队的主力还是太近了。凉王担忧道:“略阳孤胆之城,只怕不日亦将血流成河,你速去传本王令,命飞虎营骁勇五百,速送王妃先回金城,与母后汇合,前往武威。”说完,又指了指陆昭,“把她也给捎上。”
凉王见那将领有些犹豫,便先遣走众人,单留了他在帐内,言道:“左都尉有话直言便是。”
左都尉道:“末将以为大王应留王妃在略阳。如今我方需集中兵力突入三辅,略阳战略要地以王妃守之,即便遇到太子主力,阴平侯那边也会出兵相救。如今阴平侯尚未表态,大王何不借此机会逼一下那个老家伙?王家一旦出兵护女,便是与那狗皇帝翻脸,整个汉中无异于倒戈我方。届时阴平侯由汉中走陈仓道,助大王夺取长安,何愁大事不定?”
凉王瞥了一眼左都尉,道:“阴平侯果真能救么?”
左都尉道:“自古血浓于水,王妃又是阴平侯最钟爱之女,谁人不知。”
凉王听完却苦笑道:“钟爱与否原不在外场上,世家本性你岂能知?我家王妃本性良善,深明大义,世间女子皆比不上她分毫,我心头至宝岂容有失?与其把她的命运交予她的父亲,倒不如让本王亲自守护。若此事成,她自母仪天下,若事不成,自当和离,我独身死,保她一世平安罢了。”
左都尉闻言,亦不由得眼中酸涩,沉默良久,方道:“末将明白,这就命飞虎营护送王妃至安全之地。”
时至子夜,未央宫内,魏帝正一边读奏报一边用着夜宵。这几日他嘴角急的燎了好几个泡,因此夜间所食不过一盏香饮子并一盅莲子粥而已。
如今太子发兵汧县,避开了陆归所在的漆县一带,确是附和自己心中所想。如此一来,陆归与安定郡便不会借战时用兵调动让太子完成人事安排,陆归和安定郡还都是他可以掌握的。而自己也依吴淼之计,令赵安国领万骑南下,并命姜绍北上外交匈奴,以表亲善。
读完奏报,魏帝便打开放在最底下的绣衣御史属发来的邸报。靖国公府如今已开始筹备丧仪之事,似是根本不知陆归消息,正忙着撇清,亦或是怕自家遭难,先给自己准备好棺材。反正是乱成一窝。
另一条则是东宫内的事,据说前夜东宫的人打开秀毓阁,在里面找了一宿的东西,似是一副镯子,等天亮宫门一开便送出去了。秀毓阁不过是东宫内一偏僻处,如今存放的是崇德皇后、即元澈母妃的旧物。
魏帝皱了皱眉头,问刘炳道:“崇德皇后有什么特别的镯子?你听说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