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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1 / 2)

解法

上扬的凤目不再低垂, 数茎长睫抬起,如同金箔莲华的座上菩提忽现法相,而青黑莹莹的寒眸, 则如已经全然苏醒的冥漠神君。

“请太后杀上官弘以自解。”陆昭的声线透露出清冷已极的残忍,化作刀锋, 成逼迫之势。

三人俱是一惊, 杜太后强作镇定:“何故出此语?”

陆昭的目光扫过神色惊愕的上官弘,最终将眼眸调至最为恭谨的角度,道:“平心而论, 太后以为凉王必胜么?”

“虽有优势。”杜太后语气犹豫,最终定论道, “未必取胜。”

陆昭轻轻颔首:“既然太后都作此想,凉州各家此时只怕对凉王取胜更存疑虑。当年赵高指鹿为马, 群臣默然,可谓权势熏天, 旁人不疑有可与之争位者。如今凉王与今上俱在,胜负未分。众人一旦拥护凉王称帝, 若凉王胜, 则是从龙首功,若凉王败,则再无退路。上官弘若将称帝此议付与朝议, 公之于众,不服者斩,势在必得, 则与断人退路无异。一旦行此举, 凉州世族必有哗变。

凉王虽行大将军事,统六郡兵马, 但各个世家派系亲疏有别,政事也非凉王一言可以决之。最终,只怕太后和大王还要祭出上官弘以平众怒。但即便如此,此议抛出,原本平稳的局面已然打破,世家为求自保,只会争相退出,形势将更加糜烂不堪。其实此事本有更为简单和缓的手段,以相国之智,却选此拙劣之法,想来一心只求速死,故臣女有请太后杀相国之言。”

陆昭言毕,杜太后只觉身背冷汗涔涔刺骨。当上官弘出此计时,她原以为依旧是要陆昭表态。若陆昭同意,那么此言会传到魏帝耳中,陆家自绝其路,只能支持自己。如若不同意或不表态,那便是摆明不看好、不选择自己这一方。毕竟在如此重大决策密决于内时,表态支持即可获得旁人无法企及的巨大利益,这样的利益摆在面前都不肯要,其心也可知。

然而杜太后却没有想到单单在群臣中议论称帝一事,居然能引起如此复杂波荡的事态。这个年轻女孩以自己世故至深,毒辣至极的眼光,将后续步步推演,层层剥开,最终将利益下的人性□□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只有站在足够的高度,拥有足够的格局,才能给出如此石破天惊,刻骨入髓的解法。

其实今日此局,陆昭一看悉知。三人先前以鹤为题眼,是为逼迫自己在时下表明忠心。如此以来,后面劝谏称帝一事,她就必须要有所发声。虽然王妃等人口口声声说已把她当自家人,但政治牌桌最忌交浅言深,能为如此重要而敏感的议题发声的,只能是上官弘这样的老忠臣。如今他们竟然抛给了自己,甚至有等着她一锤定音的架势,既不符合利益,也不符合人性。而识破了这一点,便已经可以排除掉许多错误的应对之策。

陆昭觑了觑跪在一旁的上官弘,不同于杜太后与王韶蕴,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所言而感到后怕。果然,此人设此计策绝非单纯表态那么简单。自己不会直接做出同意或不同意的回答,在对方的眼里已是应有之举。上官弘要考验自己的,其实是是否会默许他做出让凉王崩盘的举措。如果她默许了或是推波助澜,那么逆谋之心昭然若揭,只怕离开葆盛堂之后,就会身首异处了。

既然如此,那她便扮一个直言相谏的忠臣,与他这个大忠若奸的相国唱一出完满的对手戏。如今杜太后与王韶蕴显然与上官弘不在同一水准上,没准此次还能引出她二人对于上官弘本人的疑虑也未可知。思想至此,陆昭又用余光扫了杜太后与王韶蕴二人的神色,果然杜太后对现在这个局面有些无措,即便强作镇定,却仍然带着一丝丝疑惑地看向上官弘。

王韶蕴还算镇定,对陆昭道:“先前我家大王举兵,四郡相应,若真无胜算,各家又为何出面赞成?”

陆昭道:“各家虽不愿支持大王称帝,斩断后路,但因各家皆出仕于大王,需要一定的政治站位,彼此之间依然竞逐本土政治之利,故而支持大王出兵。君子用道,取之中庸,并非不取。支持出兵是取其道,但支持称帝则是偏取其道,若非大局已定,不可为之。”

其实论以实言,凉州如此,关中未必不是如此,可能情况还不如凉州。除了当初倾力支持魏帝上位的几家,不少人都在持观望态度,其实连自己家都也做了两手准备。一旦关中形势不利,败局定下,长安中以父亲为首的陆氏宗族便要拼死摆脱之前站在魏帝的立场。即便不能从中谋取什么政治利益,哪怕身死也要维持陆家仍有人在牌桌上的局面。

每个人都在放筹码,但每个人都不敢放全部的筹码。古往今来,所有势均力敌的决战前夕,政治氛围便是如此,无一例外,无人脱身。

上官弘闻得此言,只觉得眼前这的人愈发窥探不透,其城府之深已经不亚于自己这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者。若陆昭只是耽于诡道权谋倒也无惧,但她所言虽是时下最为不堪的事实,但却是着力于人性,圆融于情理,以道而释万物,这便是她的言辞不同于众人并且格外掷地有声的原因。

对陆昭有了新的认知之后,上官弘不免要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方了。

“大王称帝虽不能议论于众,但无论早晚,终究是要摆上台面。”上官弘看着陆昭,目光略带挑衅,“既然娘子说有更为容易稳妥的办法,何不试言之,既为太后分忧,又成就大王一番大业?”

杜太后和王韶蕴亦点头称是。

上官弘想,事情既已至此,不妨听听陆昭所言,若真是良策,便可采用,那么其心也能借此明迹。如若没有更好的方法,那方才那番话的用意自然也不言而喻。

陆昭闻言,狡黠一笑:“《易》有云,河出《图》,洛出《书》,而圣人则至。汉武时有郡守献白鹿,光武时有人见九茎穗于室,可见但凡圣人临朝,皆有祥瑞之兆。不知凉州可有人献上符瑞?”

上官弘与杜太后相顾而视,这句话说的算是十分隐晦了。如此敏感的话题实在不宜于直接表态,对于发起者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安排几个地方百姓献献符瑞,试探一下各方的反应。

若几次三番昭示祥瑞,各方无太大反对,那么自己接下来便可安排朝议事宜。如若不然,自己也可以即时抽身自保。毕竟自己已位极人臣,若有人利用此事联合各家对自己不利,到时候凉王即使有心,也很难罔顾各家态度,来保全自己。

经由此番对话,上官弘也不由得承认陆昭不仅无心陷凉王于不利,反而可以为己方发声一二。

事已至此,杜太后也不由得缓和道:“相国,此议便先作罢,可按陆娘子刚才所言试行一二。这件事牵涉甚广,不急于一时。”

又转首对陆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对相国无恶意,也是真心实意为我家大王考虑。这几日事情接连不断,你才来此处,也没能好好休息调养,暂且不必忧心这些,回头我让元鸿带你出去散散心。”

“太后,元鸿这几日事多。”

瞥见儿媳使来的眼色,杜太后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这记性,那便改日吧。改日办个小宴,单独为你接风。”

“是。”陆昭应下,心里却不由得感叹这位杜太后对政治的敏感度实在是不太够。先帝在易储时给凉王铺了这么好的退路,可见颇有手腕。作为先帝宠爱的皇后,杜太后却与先帝相距甚远。而由保太后一手带大的魏帝,心思谋略,远在这一家子之上。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保太后与魏帝的性情和心机,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不敢亲近。

不过以今日之事看来,杜太后等人基本已经对自己放下了戒备。日后再有筹谋,行事便会方便许多。不管怎样,陆昭都决定搏一搏。大概在不久的金翟宴上,她便有机会联络几家陇西的人了吧。

若能和陇西世族达成共识,自己的性命就多了一层保障。且由陇西世族打开金城南面的门户,那么无论是魏国攻入,还是自己出逃,都会十分便宜。至于如何将这些人与自己捆绑,陆昭此时内心已经有了初步的谋划,权力没有空白,任何时候都不缺寻求上位之人。

对于杜太后这一家,陆昭内心并无太多亏欠之情,政治博弈非生即死,谁都有自己的立场,谁又愿意为了对方的立场轻易舍命呢?

如今唯一的担心就是不知兄长那边的信是否已经收到,如若收到,金城这边应该也会很快得到消息。但其实从时间上来讲,这封信与她原先的布局谋划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

底线

二月, 凉王主力攻克了淳化县,淳化县令、县尉,以及功曹六人悉数战死殉职, 县令妻儿亦已遇害。一夜之间,王谧痛失一良友, 怀着悲愤的心情, 他再度北上陇山,拜访陆归,传达魏帝的旨意。淳化县的陈尸千里, 意味着凉王的主力已经开始侵夺三辅,而关陇的世家们, 也无法继续坐视不理。

元澈此次得封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持节, 假黄钺,手握两千石生杀大权。不同于之前伐吴之战, 此次几乎没有世家跟他从头到尾地推诿扯皮。三年的南征北伐,两年在扬州汲取, 如今他已有五万精兵出自嫡系, 再也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羔羊。

除却赵安国的援军,战场上亦有苏瀛的八千人马,以及贺氏、薛氏两家部曲所凑成的三万义军。这三万义军分别由丞相贺祎长子贺存、御史大夫薛琬长子薛乘统领, 两人如今各有加官,一时风头无两。

这一次,作为拥有实权的三军统帅, 元澈下达了最终的部署命令。三万义军正面迎敌, 而赵安国的铁骑则侯于敌军侧翼,看准时机, 进行冲阵。苏瀛所辖部队则作为另一支奇兵部署在陇山山口,而元澈则在外圈部署包围网。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活捉凉王。

对于这番部署,仅有贺存、薛乘颇为不满。薛乘率先发声:“殿下,部曲的战斗力不同于郡国兵,若以我等正面迎敌,只怕难以维持,瞬间便会溃败。”

元澈抬起眼睛看了看薛乘,又看了看贺存。世家部曲的战斗力的确有限,其中装备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整个部队的作战风格。其实元澈根本就不怕这三万人溃败,这样一只软弱的队伍在战场上其实极具迷惑性。凉王征战沙场多年,对方实力到底如何,是否只是单纯的示弱,有着敏锐的判断,基本上打仗交手几次便能探出来了。只有给他来真的,他才敢放心让自己的主力投入到战场。

即便没有战术上的顾虑,元澈也不想再让这些世家部曲跟着自己后面捡漏。正面战场损耗的永远都是国家的军队,世家大族的部曲私兵在一次次战役中一通猛捞,这一次,既然自己已经拥有了话语权,那么必须要扭转这种失衡的局面。借此机会还能削一削世家大族们在军事上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元澈停下了沙盘上的部署和推演,和煦微笑道:“敬山何须畏惧,孤与赵将军皆在,怎会看着你们身陷险境。”

薛乘道:“并非末将畏惧,只是部曲带甲人数实在不足,凉王皆是具装铁骑,正面冲阵,只怕难以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

因薛乘是世族出身,即便带兵,也都是小规模作战。且此人的确无心走战场争功名的路线,不过是因家族需要有人担当此任,其人本身醉心诗书,所以元澈先前话语间留了几分客气。若是他手下将领,这般畏畏缩缩,早被他已军法惩处了。

然而刚刚薛乘的这番表现,实在让元澈对这样的门阀有些生厌了。大家都在刀口上争功名,凭本事吃饭,身为门阀,本身就有着不低的起家官,完全不用像普通士兵一样从底层熬起,更应该珍惜每一次历练的机会。此战涉及到关陇利益,你家起兵不仅仅是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战后分红你家也能坐享其成。现在你出兵的名分已有,官位已封,到了临战,不服军令,惦记着自己家的那点实利,跟我这玩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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